第三卷 第二十三章(第3/4页)

时间吝啬地打发着日子。死气沉沉的、寂寞的漫漫长日真是度日如年。每天早上九点钟喝茶。给每一个病人用小碟子端来两片薄得可怜的法国面包和一块小手指头大小的奶油,午饭后,病人饿着肚子散去。傍晚又喝茶,为了有所不同,就用凉水下茶。病人的组成也在不断地变化。从“军人病房”(大家都这样称呼那间伤兵住的病房)里第一个出院的是西伯利亚人科瑟赫,紧跟着就是拉脱维亚人瓦列伊基斯。十月末,葛利高里也出院了。

留着剪得短短的小胡于的院长——漂亮的斯涅古廖夫医生检查后,认为葛利高里的视力很不错了。在黑屋子里,让他离开一定的距离,看灯光映出的字母和数字。他出了这家医院,又被送进特维尔大街的军医院里去,因为他脑袋上的已经治好的伤突然又破裂了,有轻微的化脓现象。葛利高里和加兰扎告别的时候,问道:“咱们还能见面吗?”

“两座山不会碰到一块儿……”

“好,霍霍尔,谢谢你,你使我懂得了很多道理。现在我是个有眼也能看的人啦,而且……是个凶狠的人啦!”

“你回到团里的时候——把这些话讲给哥萨克们听听。”

“好吧。”

“要是有机会到切尔尼戈夫省的戈罗霍夫卡镇的话——你就打听铁匠安德里亚·加兰扎,我很愿意再看到你。再见吧,小伙子!”

他们互相拥抱了。乌克兰人的形象长久地留在葛利高里的记忆里——那仅剩下的一只严厉的眼睛和灰脸颊上、嘴上的温柔线条。

葛利高里在军医院里住了十多天。他的心里在滋长着一种还没有形成的决心。加兰扎的说教激起的忧愤使他仿惶不安。他很少和同房的病人说话,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惊慌、疑惑的神情。医院院长在接收葛利高里入院时,匆匆地打量着他那非俄罗斯人的脸庞,结论为:“不安分的人。”

最初几天,葛利高里一直在发烧,他躺在病床上,倾听着耳朵里的不停的嗡嗡声。

这期间,发生了一场风波:一位皇族的大人物,答应从沃罗涅什顺便来军医院看看。从早晨起,接到这个消息的医院里的医务人员,就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忙活起来。给伤病员换了衣服;额外换了一次睡衣,把伤病员们折腾得苦不堪言,一位年轻的医生甚至还要教给他们怎样回答大人物的问话,跟他谈话时候应该持什么态度。这种慌恐情绪也传染了伤病员:有些人早就不敢大声说话了。中午时分,医院大门口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接着,贵人照例在一群侍从人员的簇拥下走进了敞开的医院大门(一个快活而又喜欢多嘴的伤兵事后有声有色地对同伴们说,当这些贵宾走近大门时,尽管天气格外晴朗,而且没有风,可是医院的红十字旗却突然拼命飘动起来,而且对面理发店的牌匾上面的那个卷发的、仪态优雅的男士,也好像在那里直磕头,或者是在行屈膝礼)。开始视察病房了。贵人提出了一些合乎他的身份和地位的愚蠢问题;伤员都按照年轻医生的建议,把眼睛瞪得比在军队里教给他们的还要大,回答说:“是,殿下”,或者:“不是,殿下”。院长忙着对伤员的答复进行解释,这时候,他就像条被叉注的蛇一样摇摆着身体,即使从老远看去,也令人很不舒服。这位皇族显贵从一张病床走到另一张病床,赏赐给每个伤员一只小圣像。衣着华丽的人群和浓烈的贵重香水气味移动到葛利高里跟前来了。他脸也没有刮,瘦骨磷峋,两眼红肿,站在自己的床边;瘦削的棕色颚骨轻微地颤动着,显示出他内心的激动。

“就是这帮家伙,他们为了自己的欢乐,把我们从家里赶出来,叫我们去送死。唉,这群坏蛋!该死的东西!混账东西!他们就是在我们脊骨上咬得最凶的虱子!……是不是就为了这个家伙……我们的马才去践踏外国人的庄稼和杀死许多外国人呢?……而我自己则在庄稼茬子上爬行、喊叫,担惊受怕呢?我们离乡背井,在兵营里受折磨……”他那一团激烈、混乱的思绪在脑袋里翻滚。强烈的仇恨把他的嘴唇都扭歪了。“你看他们,个个都肥得流油。最好能把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送到战场上去!叫你们骑上马,扛起枪,叫虱子把你们埋起来,叫你们吃臭面包和生蛆的肉!……”

葛利高里的眼睛盯着那些油头粉面的侍从军官,然后把黯淡的目光停在那位皇族显贵尽是皱囊的脸颊上。

“他是顿河哥萨克,得过乔治十字章的英雄,”院长哈着腰,指了指葛利高里说,那说话的声调就像是他本人获得了这枚十字章似的。

“哪个镇的?”皇亲手里捧着准备要赠送的圣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