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三章(第2/4页)

有一天深夜里,葛利高里从床上爬起来,井把加兰扎也唤醒了,坐到他床上。九月的月亮,透过垂下的窗帘射进了淡绿色的冷光。醒来的加兰扎的两腮闪着黑亮、粗糙的皱纹,黄眼窝里射出湿润的光芒。他打了一个哈欠,怕冷地把脚裹进毯子里去。

“你为啥不睡觉?”

“睡不着。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你给我讲讲这个问题:战争使一些人大发横财,另一些人倾家荡产……”

“是啊,怎么啦?……”

“等等!”激愤的葛利高里小声说道。“你说是为了财主们的利益,把咱们赶去送死,可是老百姓怎样呢?难道他们不明白这个道理?难道就没有这样的人,能把道理讲清楚,能跑出来大喊一声:‘弟兄们,看,你们是为什么流血牺牲的。' ”

“怎么能这样跑出来呢?你胡说些什么呀?那好,俺倒想看看你来出这个头儿。咱们俩是在这儿悄悄说说,就像两只野雁在芦苇丛里偷偷咕咕几声,只要你大声一叫,——立刻就有一颗子弹飞过来。老百姓都聋得要命。但是战争会把他们惊醒。打过响雷,黑云就会下雨……”

“那么怎么办呢?你说呀,坏蛋!你把我的心都搅乱啦。”

“那么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我什么也不明白。”葛利高里坦白地承认说。

“谁要想把俺推下山崖,俺就先把他推下去。咱们要敢掉过枪口来对付他们。要朝那伙把人们推下地狱的坏蛋开枪。你要知道,”加兰扎抬起身来,咬牙切齿地伸出手去,说道:“大风浪一来,把一切都一扫而光!”

“照你的意思,就是要……来个天翻地覆?”

“对啦!要把政府像扔破包脚布一样把它扔得远远的。要把地主身上的羊皮剥掉,撕破他们嘴唇,因为他们打老百姓的嘴巴子打得太狠啦。”

“有了新政权以后,战争怎么办?人们还是要打仗的,——就是咱们不打,咱们的子孙还是要打的。用什么法子来缩短战争呢?怎么来消灭战争呢,既然自古以来就老是打个不停?”

“说得对,从古以来就老打仗,只要这些混账政权还存在一天,战争就不会消灭。就是这样!只有等到每个国家都是工人掌权的时候,那就不会打仗啦。这就要求好好去干。要把他们都他娘的送进橡木棺材里去!……会做到的!不管是德国人,还是法国人,——所有的国家都要变成工人和农民的政权。到那时候,咱们谁还要打仗呢?那时候国界没有啦!凶恶的仇恨也没有啦!全世界都过着美好的生活。唉!”加兰扎叹了一日气,咬着胡于尖,那只独眼放着光,像做了个美梦似的笑了。“葛利什卡,俺愿意把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完,为了能看到这样的日子到来……俺的心像火一样在燃烧……”

他们一直谈到天亮。在灰色的曙光中,葛利高里才烦躁不安地睡去。

早晨,他被一阵吵声和哭声惊醒。伊万·弗鲁布列夫斯基脸朝下趴在床上,在抽抽搭搭地哭泣,一个女医生、扬·瓦列伊基斯和科瑟赫站在他周围。

“他哭叫什么?”布尔金从毯子里探出脑袋,沙哑地问道。

“他把假眼珠儿摔碎啦。从杯子里往外拿的时候,一不小心,掉到地上打碎啦,”科瑟赫与其说是惋惜,还不如说是幸灾乐祸地回答说。

有个俄罗斯化了的德国人,是个卖人造眼睛的商人,爱国心激励着他,把人造眼睛免费赠送给士兵。前一天,医院里给弗鲁布列夫斯基挑选了一只玻璃眼球,给他装上去,假眼球做得非常精致、漂亮,蓝蓝的,简直像真眼睛一样,真可说是巧夺天工,就是仔细去看,也很难分辨出真假。弗鲁布列夫斯基高兴得像小孩于一样笑了。

“将来我回到家乡,”他用浓重的弗拉基米尔省口音说道,“随便骗上一个姑娘。等结了婚,我再坦白告诉她,眼睛是假的。”

“他要骗人啦,狠狠地骂他一顿!”布尔金哈哈大笑道,他嘴里总在哼着一支歌唱杜尼娅和咬坏了杜尼娅衣裳的蟑螂的歌。

多么不幸的意外——漂亮小伙子只好就这么个独眼丑八怪样子回家乡了。

“别哭啦,会再赠送你一只新的,”葛利高里安慰他说。

弗鲁布列夫斯基抬起他那哭肿了的、一只眼窝空空的脸。

“不会再赠送啦。一只假眼——要值三百卢布呢。人家不会再给啦。”

“那只眼可真是一只好眼睛!上面的每一根细筋儿都画得清清楚楚,”科瑟赫惊叹道。

早茶后,弗鲁布列夫斯基和女医生一同到德国人的商店去,德国人又挑了一只眼睛送给他。

“德国人真比俄国人好!”弗鲁布列夫斯基欣喜若狂地说道。“要是个俄国商人——连一个戈比也休想讨到手,可是人家二话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