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舒尔迦自从被投入监狱以来,已经过了不少昼夜,他根本记不清日期了。他的牢房里几乎整天都是黑的,只有天花板下面的一条窄缝里可以射进一点光线,窄缝外面装着带刺铁丝,又被屋檐半遮着。

舒尔迦感到自己是孤独的、被大家遗忘了的。

有时候,有些妇女,做母亲的或是做妻子的,好容易求得德国宪兵或是俄罗斯“警察”里的什么人的同意,让她们把食物和内衣转交给被捕的儿子或丈夫。但是舒尔迦在克拉斯诺顿没有亲人。除了刘季柯夫和康德拉多维奇老头之外,他接近的人里面没有人知道他留在克拉斯诺顿做地下工作,没有人知道关在这间牢房里的无名的叶夫多金-奥斯塔普楚克就是舒尔迦。他懂得,刘季柯夫也许根本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即使知道,也没有门路来跟他联系。所以舒尔迦并不指望刘季柯夫的帮助。

唯一跟他发生关系的是那些折磨他的人,这就是那些德国宪兵。他们里面只有两个人会说俄语:一个是满头黑发的、骨头突出的小脑袋上戴着库班皮帽的德国翻译,另外一个是两个拳头就像两只马蹄、穿着镶黄条的肥大的老式哥萨克马裤的“警察队长”索里柯夫斯基——关于这个人可以这样说,他比所有的德国宪兵都坏,如果还有可能比他们更坏的话。

舒尔迦从被捕的最初一刻起就不隐瞒他是个在党的人,是个共产党员,因为隐瞒这一点是无益的,同时也因为这种坦白和实话会给他增强力量,使他可以跟折磨他的人进行斗争。不过他只说自己是个普通干部。但是折磨他的那些人哪怕再笨,也能从他的举止仪表上看出这是谎话。他们要他供出他的同谋。因此他们不能也不愿意把他弄死了事。宪兵站长勃柳克纳或是副宪兵站长巴尔德每天要审问他两次,希望通过他来破获克拉斯诺顿的布尔什维克组织,借以向本州的最高野战司令官克列尔少将邀功。

他们一遍一遍地审问舒尔迦,要是他把他们惹火了,他们就打他。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们是派党卫队分队长芬庞来拷打他。芬庞是个嗓门像村妇、镶金牙、戴浅色玳瑁边眼镜、有点秃顶的胖军士。这个军士身上臭气熏人,连副宪兵站长巴尔德和宪兵站长勃柳克纳闻了都要皱鼻子,要是他靠他们太近,他们就会对他冷嘲爇讽。芬庞军士完全冷漠地拷打和折磨这个不但上了绑、而且还有几名兵士抓着的舒尔迦。他打人有一套办法,很熟练。这是他的职业,他的工作。当舒尔迦不受审而待在自己牢房里的时候,芬庞军士就不去碰他,因为他对没有上绑、也没有兵士抓着的舒尔迦是害怕的,同时还因为这不是芬庞的工作时间,而是他的休息时间,这时他总待在专门拨给他和他的兵士们用的监狱院子的门房里。

但是不管他们怎么折磨舒尔迦,不管这种折磨拖得多长,他的态度总是毫不改变。他还是那样不听摆布,暴躁倔强,大家都被他弄得筋疲力尽,总之,他只会使他们感到麻烦。

舒尔迦的表面生活尽管是在这样绝望到无可挽救、单调得令人痛苦的状况下度过,他的津神生活却格外紧张而深刻。像一切正直的、清白的人面临死亡时那样,他现在正以明察秋毫的力量和异常老实的态度来观察自己和自己的一生。

他以极大的毅力排除杂念,不去想念妻子儿女,以免心肠发软。但是他却怀着更大的温情和爇爱想到就在这儿城里离他不远的他青年时代的朋友——李莎-雷巴洛娃和康德拉多维奇。使他伤心的是,甚至连他的死,在他们眼里也许可以洗刷他的过错的死,他们都不会知道。是的,他已经知道,他是为什么进了这个黑暗的牢房;他痛苦,因为他意识到已经铸成大错,他甚至无法向人们解释他错在哪里,好让自己的心灵可以轻松一些,使别人不致重蹈他的覆辙。

有一次白天,舒尔迦早晨被提审之后正在牢房休息,他听到牢房外面有人在放肆地谈话,牢门带着凄楚的声音打开了,牢房里走进了一个人,戴着“警察”臂章,武装带上挂着一个拖着黄带子的沉甸甸的手枪皮套。在走廊里值班的那个留小胡子的德国宪兵站在门口。

舒尔迦已经习惯黑暗,转眼之间他就看得清清楚楚:进来的那个“警察”还非常年轻,差不多是个孩子,黑头发,一身黑制服。他看不清楚舒尔迦,有些手忙脚乱,又竭力要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慌慌张张地转动着小野兽般的眼睛四下打量,忙得全身摆动。

“现在你也进了兽笼了!现在我们要把门关上,让你尝尝滋味。进去吧!”小胡子宪兵说了几句德语,哈哈大笑起来,就在那个年轻“警察”背后砰的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