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卷 第五章(第2/4页)

“什么!”德·雷纳尔先生气愤地叫了起来,“昨天我们已经讲好了:我付三百法郎;我觉得已经很多了,也许太多了。”

“您出过这个价钱,我不否认,”老索雷尔说,他说得比刚才越发慢了;接着他眼睛紧紧盯住德·雷纳尔先生,发挥出只有不了解弗朗什-孔泰的农民的人才会感到惊奇的那种天才,灵机一动,补充了一句:“我们可以找到更合适的地方。”

听了这句话,市长大惊失色。不过他还是恢复了镇静。在一场长达两小时的谈话里,双方用尽心计,没有一句信口开河的空话,最后农民的狡猾战胜了富人的狡猾,富人并不一定需要靠狡猾才能生活。许多对于连的新生活将起决定作用的条件都一一商定;他的工钱不仅定为每年四百法郎,而且还要在每月的一号预先付给。

“好吧!我会付给他三十五法郎,”德·雷纳尔先生说。

“凑一个整数吧,”农民用阿谀奉承的口气说。“像我们市长先生这样一个既有钱又大方的人,一定肯给到三十六个法郎[6]。”

“行,”德·雷纳尔先生说,“不过让我们到此为止。”

这一次,愤怒使他的声调变得十分坚决。农民看出自己应该适可而止。接下来轮到德·雷纳尔先生采取攻势了。他无论如何不肯把第一个月的三十六个法郎交给急于要替儿子领钱的老索雷尔。德·雷纳尔先生忽然想到,他必须把他在这次谈判中扮演的角色讲给他的妻子听。

“把我交给您的那一百法郎还给我,”他生气地说。“杜朗先生欠我钱。我会带您儿子去剪黑呢料子。”

在他做出这个强硬表示以后,索雷尔老老实实地又重新说他那些恭敬的客套话,足足说了有一刻钟。最后他看出,再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了,于是告辞出去。他行完最后一个礼,用下面这句话作为结束:“我这就把我的儿子送到城堡来。”

市长先生的那些子民在讨好他的时候,就是这样称呼他的房子。

回到锯木厂,索雷尔找他的儿子,但是没有找到。于连对可能发生的事充满疑虑,半夜里就出去了。他想把他的书和他的荣誉勋章放在一个安全地方。他把这一切都送到一个年轻的木材商人家里,这个年轻的木材商人是他的朋友,名字叫富凯,住在俯视维里埃尔的高山上。

他重新露面以后,他的父亲对他说:“该死的懒鬼,多少年来你的伙食费一直是我垫出的,天知道你将来是不是那么重视荣誉,会还给我!拿上你的衣服,上市长先生家里去。”

于连没有挨打,感到很奇怪,他赶紧动身。但是刚到了他那个可怕的父亲看不见的地方,他就放慢了脚步。他认为到教堂去停留一下,也许对自己的伪善面目有用处。

“伪善”这个词儿使您感到惊奇吗?在达到这个可怕的词儿以前,年轻农民的心灵曾经走过很长的一段路程呢。

于连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见第六团[7]的一些龙骑兵,披着白长披风,戴着有黑长鬃毛的头盔,从意大利回来,把马拴在他父亲的房子的窗栏上。他发疯般地爱上了军人的职业。后来他心醉神迷地听老外科军医讲洛迪桥[8]战役、阿尔科[9]战役和里沃利[10]战役给他听。他注意到老人投向十字勋章的火一般炽烈的目光。

但是于连十四岁那一年,在维里埃尔开始建造一座对这样一个小城说来可以称得上是雄伟壮丽的教堂。特别是有四根大理石柱子于连见到以后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四根大理石柱子在治安法官和年轻的副本堂神父之间曾经挑起不共戴天的仇恨,因此在当地出了名。年轻的副本堂神父是从贝藏松派来的,被人认为是圣会[11]的密探。治安法官差点儿丢掉他的差使,至少一般人是这么认为的。他不是胆敢跟这样一个教士争论吗?而这个教士几乎每隔半个月都要上贝藏松去一趟,据说他在那儿见到主教大人。

就在这时候,膝下儿女成群的治安法官对好几桩案子宣布了似乎很不公正的判决,而且都是对付居民中看《立宪新闻》[12]的人。立场正确的那一派获得了胜利。其实也不过是三五个法郎的事,但是这些数目轻微的罚款中有一笔要由于连的教父付出。他是一个制钉工人,在愤怒中大声叫嚷:“多大的变化啊!二十多年来治安法官一直被认为是一个如此正直的人,会有这种事真叫人想不到!”于连的朋友,那个外科军医去世了。

于连突然闭口不再谈起拿破仑,他宣布他打算当教士,只见他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经常全神贯注地背诵本堂神父借给他的那本拉丁文《圣经》。这个善良的老人对他的进步大为惊奇,常常把整个晚上的时间用来教他学神学。于连在他面前只流露出笃信天主的虔敬感情。有谁能猜到,他脸色如此苍白,相貌如此温柔,像个姑娘似的,心里竟然会隐藏着宁可死上一千次也要飞黄腾达的、不可动摇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