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一章(第3/4页)

“说到底,”他踮起一只脚转了个圈,大声说道,“就凭我救火的表现,我也该得!”

于是奥梅巴结起当局来了。省长大人竞选期间,他暗中出了不少力。他终于不顾脸面,卖身求荣了。他给国王上书,恳请他主持公道,称他为我们贤明的君主,把他比作亨利四世。

每天清早,药剂师急匆匆地拿起报纸,一心想看见有自己的提名:可总也等不到。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让人把花园里一块草坪修剪成荣誉勋章的形状,还在顶上留出两条细长的草皮,代表绶带。他叉着胳臂,在周围踱来踱去,暗自想着政府的颓靡和世人的负义。

不知是出于对亡妻的尊重,还是珍惜延宕察看时日让他感到的一丝温情,夏尔始终没开过爱玛平时用的檀木书桌的暗屉。有一天,他终于坐在桌前,转动钥匙,顶开锁簧。莱昂的全部来信都在里面。这一次,是确凿无疑了!他一口气从第一封看到最后一封,他把房间的每个角落,每件家具,每个抽屉都搜了个遍,连墙壁暗处也没放过,他抽泣,吼叫,昏昏然,疯了似的。他找到一个匣子,一脚把它踹开。罗多尔夫的小照,从一沓杂乱的情书中间蹦将出来,脸冲着他。

他的委靡不振的模样,让大伙儿感到不胜惊讶。他不出门,不会客,连出诊也回绝了。于是镇上传出风声,说他关在屋里喝酒。

偶尔也有人出于好奇,打花园树篱探身张望,吃惊地瞥见这个人胡子老长,衣服肮脏不堪,神情阴郁怕人,大声哭着在屋里走来走去。

夏天傍晚,他搀着小女儿,带她去墓地。两人在入夜时分回转时,广场上已经一片昏黑,只有比内的天窗还亮着灯。

然而,似乎这杯苦酒他饮得还不过瘾,因为身边没人陪他一起品尝;他去看勒弗朗索瓦大妈,为的是能说说她。可是女掌柜听他说话有些心不在焉,她也有自己的伤心事,因为勒侯先生的商利车行终究还是开张了,而伊韦尔由于跑腿办货广结人缘,提出要求增加工资,扬言否则就去“帮对手干”。

有一天他上阿盖依市集去卖掉那匹马,——除此以外他已身无长物,——遇见了罗多尔夫。

两人望着对方,脸色发白。罗多尔夫上回只送了张唁卡去,所以一开场致歉时有些结结巴巴,但说着说着就胆子壮了起来,甚至厚着脸皮(天气挺热,正是八月时分)请他到小酒馆去喝杯啤酒。

他支起肘面对着包法利,咬着雪茄说个不停,夏尔看着这张她曾经爱过的脸,不由得走了神。他仿佛又见着了跟她有关的一样东西。这是样令人赞叹的东西。他恨不得自己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

那位还在大谈耕作、家畜、肥料,东拉西扯地说个不停,生怕一冷场对方就会说到那话题上去。夏尔没在听;罗多尔夫看出来了,而且从他的脸色变化,猜出了他在回忆中的心绪转换。这张脸渐渐涨得通红,鼻翼急骤翕动,嘴唇瑟瑟发抖;甚至有一阵子,夏尔憋着满腔无名怒火,眼睛盯住罗多尔夫,看得他不由得害怕起来,停住了嘴。可是不一会儿,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阴郁厌倦的表情。

“我不怨你,”他说。

罗多尔夫仍没作声。夏尔双手支着脸,以一种无限伤感、听天由命的口吻,声音微弱地接着说:“是的,我不怨你了!”

他竟然还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这样的话他平生从没说过:“这是命运的错!”

一度左右过这命运的罗多尔夫,觉得这话出自如此处境的一个男人之口,未免失之宽厚,甚至可笑,还有点迂。

第二天,夏尔走进凉棚,坐在那条长凳上。阳光透过栅格照进来;葡萄叶在沙地上勾勒出它们的影子,茉莉花吐着清香,天空一片湛蓝,斑蝥嗡嗡作响,绕着苞蕾绽开的百合花转圈,夏尔像个十几岁的少年,忧伤的心头充满这些朦胧的爱的气息,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到七点钟,整个下午没见他人影的小贝尔特来叫他吃晚饭。

他仰脸靠在墙上,眼睛闭着,嘴巴张开,双手握着一绺黑色的长发。

“爸爸,走呀!”她说。

见他不动,她以为是跟她逗着玩,便轻轻推了他一下。他倒在地上。他死了。

三十六个小时以后,卡尼韦先生应药剂师之请,赶了过来。他作了解剖,一无所获。

家产全部变卖抵债了,最后还剩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这笔钱给包法利小姐作了去祖母家的路费。可老太太当年就去世了;鲁奥老爹瘫痪在床,一位姨妈收养了她。后来这位姨妈经济拮据,迫于生计就把她送进了一家棉纺厂。

打从包法利死后,永镇先后来过三位医生,都是脚跟还没站稳,就给奥梅打得个落花流水。他却病家盈门,络绎不绝;当局迁就他,舆论庇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