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第6/7页)

天色渐渐亮了,在圣卡特琳娜教堂那边白蒙蒙的天际,一颗绛红色的大圆斑愈变愈大。铅灰色的河水在晨风中起着涟漪;桥上不见人影;路灯熄灭了。

但她苏醒过来,想起了贝尔特,她还睡在那儿,在她保姆的房间里哩。这时,一辆装满长铁条的大车驶过,把金属震动的訇然巨响,投向一座座房屋的外墙。

她猛地起身脱掉化装服饰,对莱昂说她非回去不可,但随后独自留在了布洛涅旅馆。这一切,连同她自己,都叫她感到难堪、讨厌。她真想能像鸟儿那样飞走,飞得很远很远,到一个明净纯澈的天地里去重新焕发青春的活力。

她出了门,穿过大街、科施瓦兹广场和街区,一直走到一条没有任何遮蔽的街道,再往前就是地势较低的那些花园了。她走得很快,清新的空气使她镇静下来:渐渐的,人群中的一张张脸庞、舞会的面具、四对舞、枝形吊灯、夜宵和那些女人,都烟消雾散般地隐去了。然后,她回到红十字旅店,走上三楼那个有《奈尔塔》壁画的他俩的小房间,倒在她的床上。下午四点钟,伊韦尔叫醒了她。

回到家里,费莉茜黛让她看座钟背后的一张灰色公文纸。她念道:“兹以判决书为据,依法执行判决……”

什么判决?原来头天晚上还送来过一份公文,她不知道;一见下面的话,她顿时变得目瞪口呆:“以国王、法律和司法的名义,将本支付催告送交包法利夫人……”

她赶紧跳过几行,一眼瞥见这几个字:“限于二十四小时内,”怎么样?“偿付八千法郎。”再往下甚至还写着:“届时将动用法律手段,包括查封全部动产及日常用品,强制执行上述判决。”

怎么办?……只剩二十四小时了;那就是明天呀!她再一想,说不定是勒侯想吓唬吓唬她;因为她忽然一下子看穿了他的那些伎俩,明白了他大献殷勤的居心。这笔数额的不着边际,反而让她放下了心来。

然而,正由于她不断地购货、赊账,借贷,签署票据,而后又续签这些票据,每次期满利上滚利,她就终于为勒侯先生备下了一份资本,他正迫不及待地等着用它去做投机生意哩。

她神态自若地来到他的家里。

“您敢情知道我遇上了什么事了吧?一准是开玩笑!”

“不。”

“此话怎讲?”

他慢悠悠地侧转身来,叉起双臂对她说道:“我的好太太,难道您真以为我会永远这么无偿地供给您货、借给您钱,直到末日审判来临吗?我预付的款子,也该收回了,总得讲个公道吧!”

她大声嚷嚷,对债务数额表示异议。

“喔!得了!这是法庭认定的!有判决书在!他们给您送来了!再说,这与我无干,是樊萨的事。”

“难道您就不能……?”

“喔!毫无办法。”

“可是……不过……有事好商量嘛。”

她拉拉杂杂地说着;她事先一无所知……这是突然袭击。

“这是谁的错呢?”勒侯嘲讽地欠了欠身,说道。“我像个黑奴那样累死累活地拼命干,可您在享福。”

“哦!请别教训人!”

“听听没坏处,”他接口说。

她软了下来,苦苦哀求他;她甚至把那只很美的白皙、修长的手搁在这商人的膝盖上。

“别碰我!人家要说您想勾引我了!”

“你是个无赖!”她叫道。

“嗬!嗬!瞧您说到哪儿去了!”他笑着说。

“我要让大家知道你是怎么个人。我要告诉我丈夫……”

“好呀!我也有件东西要给您丈夫看呢!”

说着勒侯从保险箱里取出一张收据,面额为一千八百法郎,这是她拿到樊萨的贴现款时写的。

“难道您以为这位可怜的好先生,”他接着说,“会看不懂您这点瞒天过海的小把戏吗?”

她瘫了下来,就像给迎头一棒打昏了似的。他从窗口踱到写字台跟前,嘴里念念有词:“啊!我要让他看看……我要让他看看……”

随后他走到她面前,语气软和地说:“事情不是玩儿的,这我明白;不过话说回来,反正也要不了谁的命,您呢,既然只有一条路好走,就是还我的钱……”

“我上哪儿去弄这笔钱呢?”爱玛绞着双手说。

“唔!您不是有那么些朋友吗!”

他以一种锐利而逼人的目光注视着她,看得她浑身上下直哆嗦。

“我向您保证,”她说,“我签字……”

“您的签字,我够多的啦!”

“我还可以卖掉……”

“算了吧!”他耸耸肩膀说,“您没什么东西好卖了。”

说完他朝着通店铺的窥视孔里喊道:“阿奈特!别忘了那三块十四号的零头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