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第5/7页)

幽会的日子是她的节日。她期望它们很辉煌!因此,当他无力支付花销时,她就出手大方地把钱垫上,几乎每回都如此。他试过向她说明,不妨换个开销省些的旅店,他们照样可以过得挺好;可是她找出种种理由反对。

有一天,她从袋里掏出六把镀金小银匙(这是鲁奥老爹送的结婚礼物),求他马上替她拿去典当;莱昂照办了,虽说这叫他感到很不自在。他怕连累自己的名声。

过后,他细细想来,觉得自己这情妇举止乖戾,就此跟她了断,或许并没什么不对。

原来,他母亲收到过一封长长的匿名信,说她的儿子跟一个有夫之妇鬼混;于是,老太太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就此缠住家族不放的怪物的形象,也就是说,影影绰绰看见那个害人精,那个妖冶的美人鱼,那个妖怪正悠悠缪缪栖居在爱的深渊,她给他的东家迪博卡日先生写了封信,这位先生极为妥善地处理了这件事。他把莱昂叫去谈了三刻钟话,希望莱昂幡然醒悟,悬崖勒马。这种私通的丑闻,日后也一定会毁了他的事务所。他恳切地规劝年轻人,即便不考虑自己的利害关系,至少也该为他迪博卡日着想,忍痛割爱,跟那女人一刀两断!

莱昂临了发过誓不再跟爱玛见面;他责备自己没有信守诺言,此刻他想到的是这个女人还会给他带来的种种尴尬和闲言碎语,还有同事们每天早上围在炉子边的起哄取笑。再说,他就要升任首席书记员:是该收心的时候了。因而他不再吹长笛,不再耽于狂热的情感,不再去幻想:——因为每个布尔乔亚,在特别容易冲动的青年时代,总有那么个时期,哪怕只是一天、一分钟,会自以为浑身都充满了激情,自以为能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最平庸的浪荡子也梦想过亲近土耳其后宫佳丽的肌肤;每个公证人身上总有诗人的流风余韵。

现在,当爱玛猛地扑进他怀里啜泣的时候,他感到腻味;他的心,好似那些对音乐的承受力相当有限的人,面对爱情的繁弦急管,无法体味其中的雅趣,因漠然而至于麻木了。

他俩彼此过于熟稔,相互占有也就没有了那种使惊喜增强百倍的惊奇感。她像他厌倦她一样,对他倒了胃口。爱玛在私情中又尝到了结婚的全部平庸和乏味。

可是怎样才能从中摆脱出来呢?何况,她再怎么感到这种幸福的卑鄙屈辱,也是枉然,她已经离不开它了,这是习惯使然,要不就是堕落使然;每天,她都更为热切地企盼它,而因为过于心切,这种至福反而枯竭了。她把企盼的失望归咎于莱昂,仿佛是他背叛了她;她甚至巴望有一场灾难降临,好把他俩活生生拆开,既然她自个儿没有勇气这么做。

她依然继续给他写情书,在她看来,一个女人是应当不停地给情人写情书的。

可是她一边写着,一边依稀看见另一个男人的身影,这是一个由激情澎湃的回忆、无比美妙的阅读、贪得无厌的欲念生成的幻影;他最后变得如此真实,如此贴近,她的心因惊怕而突突直跳,然而她仍然无法清晰地想象他的模样,他犹如一位天神,在千变万化的显形中让人莫辨真身。他安身的所在幽蓝空濛,在馥郁的花香和皎洁的月光中,从阳台垂下的丝绸软梯在荡来荡去。她觉得他就在身边,就要过来,在一吻之间抱起她飞上天空。随即她又跌落尘埃,心力交瘁;因为这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情冲动,要比恣意放荡更加伤神。

她现在无时无刻不感到酸痛乏力。收到传票或印花公文纸,她往往连看也不看。她真想别再活下去,或者睡下别再醒来。

四旬斋狂欢节(7)那天,她没返回永镇,当晚去了化装舞会。她身穿天鹅绒的长裤,鲜红的长袜,假发在颈后扎着根缎带,三角帽斜扣在一侧的耳朵上。她整夜都在跳,和着长号疯狂的乐声;大家在她四周围成一圈;清晨,她发觉自己在剧院的柱廊上,置身于五六张装卸工和水手的面罩中间,这些人都是莱昂的伙伴,正说着要去吃夜宵。

附近的咖啡馆都满了。他们在码头上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餐馆,老板在五楼给他们开了个小间。

几位男士在角落里悄声说话,大概是商量付账的事。其中有一个书记员、两个医科学生和一个店铺伙计:这算是哪等样的伴儿呀!至于女士,爱玛很快从嗓音听出,她们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些下九流的角色。她这时怕了起来,把椅子往后挪,垂下了眼睑。

其他人吃了起来。她没吃;她额头发烧,眼皮像有针在扎,手脚冰凉。脑子里还觉着舞厅的地板在无数双脚的律动下蹦弹起伏。而后,潘趣酒的味儿,加上雪茄的烟雾,使她感到头晕。她昏厥了过去:大家把她抬到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