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五章(第3/6页)

他一边跟着驿车跑,一边唱着小调:暖洋洋天气放晴,大姑娘动了春心。

接下去就尽是鸟儿,阳光,树叶什么的。

有时候,他冷不丁出现在爱玛背后,光着头。爱玛尖叫着往后躲。伊韦尔拿他逗着玩儿,不是怂恿他到圣罗曼集市上去摆个摊位,就是笑呵呵地问他心上人可好。

常有这样的事,车子正驶着,突然间他的帽子从车窗飞进车厢,他呢,用另一条胳膊紧紧钩住踏板,任凭泥浆溅得一身。他的声音,先是微弱而带哭音,随后就变得非常尖厉。这尖叫声曳过夜空,仿佛一种听不真切的哀号,宣泄着心中无以名状的悲痛;越过辕马的铃铛声、树林的簌簌声和空车厢的隆隆声,它捎带着某种来自远方的东西,搅乱了爱玛的心绪。它犹如深渊里的旋涡,直沉到她的心灵深处,把她带入一片无垠的忧郁之境。伊韦尔这会儿觉出了车重失衡,抡起马鞭朝那瞎子狠狠抽去。鞭梢抽在他的伤口上,他一声惨叫,滚进泥泞之中。

随后,燕子上的乘客们终于打起盹来,有的张着嘴,有的耷拉着脑袋,下巴支在邻座肩上,或者干脆把胳臂伸进车座皮带里,马车一路颠簸,他们一路有节奏地摇来晃去;车灯在窗外荡悠,光线照着辕马的臀部,透过咖啡色的布帘射进车厢,在一张张寂然不动的脸上投下血红色的光影。爱玛沉浸在一片愁绪之中,浑身发抖,觉得一股股寒气从脚底往上钻,心如死灰。

夏尔在家等她;燕子每逢星期四就误点。夫人总算回来了!她很勉强地吻了吻小女儿。晚饭还没准备好,没关系!她不怪厨娘。现在这丫头似乎爱怎么干都行。

做丈夫的见她脸色发白,常常问她是不是病了。

“没有,”爱玛说。

“可你今晚看上去挺不对劲呐,”他接着说。

“哎!没事!没事!”

有些天,她一回家就上楼进了卧室;絮斯丹在那儿,蹑手蹑脚地转来转去,比专门侍候贵妇人的女仆还勤快周到。他端整好火柴盒、蜡烛盘和一本书,放好短上衣,掀好盖被。

“行了,”她说,“很好,你去吧!”

因为他兀自站着,双手垂下,眼睛睁开,仿佛突然之间想入非非,被纷沓而至的思绪给缠住了。

第二天是个怏怏不乐的日子,接下去的几天,由于爱玛按捺不住地渴望着那份幸福,就变得更难熬难挨了,——熟悉的场景浮现在眼前,使她欲火中烧,到第七天,这股欲火便在莱昂的爱抚中尽情地宣泄。莱昂的热情,则表现为赞叹和感激,不那么外露。爱玛审慎而一往情深地品尝这爱情,极尽娇媚地维系这爱情,可总有些担心,惟恐有一天会失去它。

她常常语气忧郁地款款对他说:

“唉!你呀,早晚会离开我的!……你会结婚!……你会像别人一样的。”

他问:

“什么别人?”

“那些男人呗,”她答道。

随后,她又用一种伤感而惹人爱怜的姿势推开他,说道:“你们呀,都是些没心没肺的东西!”

有一天,他俩随便闲聊,谈到世事的无常,她说起(意在试探他妒心重不重,抑或出于一种不吐不快的强烈需要)从前,在他以前,她爱过另一个人,“跟爱你不一样!”她马上又说,并拿女儿罚咒,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之间没发生过任何事情。

年轻人相信了她,但还是想知道他是怎么个人。

“是个船长,亲爱的。”

这么一说,岂不是既可以省得他再追问,同时又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价吗?因为依她所说,那人自然是个生性好勇斗狠、一向受人敬重的了,而这样的男子汉居然也抵挡不住她的诱惑。

书记员于是感到了自己的地位卑微;他向往肩章、十字勋章和职衔。这些东西准能让她欢喜;从她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就猜得到这一点。

然而,爱玛还有好些荒唐放恣的想法没说出来,譬如说她一心想有辆蓝色的轻便双轮马车,辕马也是英国种的,由足蹬翻边皮靴的小厮驾车,送她去鲁昂。这么忽发奇想,还是絮斯丹起的头,这伙计曾经央求她收下他当个贴身男仆;没有这么辆车,虽说未必会减弱每次赴约幽会时的乐趣,但肯定会增添归程的愁苦。

他俩在一起说到巴黎时,她临了常常会喃喃地说:“哎!要是我俩能在那儿生活,那有多好!”

“我们现在不也很幸福吗?”年轻人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问道。

“是的,没错,”她说,“我真傻:吻吻我!”

她对丈夫比以前亲切得多,给他做花生酱,晚饭后弹华尔兹给他听。他因而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爱玛也生活得无忧无虑,直到有天晚上,冷不防听他问道:“给你上课的,是朗佩勒小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