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五章(第2/6页)

床是一张船形的桃花心木大床。红色的利凡廷里子绸帐幔,从天花板下垂,低到两端宽口的长枕的位置,才呈拱形往外鼓出;——当她不胜娇羞地合拢两条赤裸的胳臂,把脸埋进手心的时候,栗色的头发和白皙的肌肤映衬在这片猩红的背景上,真是美得无以复加。

这暖融融的房间,连同厚厚的地毯、俏皮的装饰和静谧的光线,似乎都对两情相悦再相宜不过。幔杆顶端成了箭状,阳光一射进来,圆铜花饰和柴架硕大的圆球顿时熠熠生辉。壁炉架上,枝形大烛台中间有两只粉红色的大海螺,拿起来贴近耳朵,能听见大海的涛声。

这个充满欢乐的温馨的房间,尽管华丽里透出些许衰颓,他俩依然钟爱无比!每次来总看到家具依然如故,有时还会在台钟的底座上找到几枚发夹,那是上星期四她忘在这儿的。壁炉边上,有张镶嵌螺钿的黄檀木小圆桌,他俩就在这张圆桌上用餐。爱玛把肉切开,连同温柔甜蜜的千言万语,一块儿递给他;香槟泡沫从精致的酒杯溢出,流到她的戒指上,她忘情地纵声大笑。他俩已经完完全全被对方所占有,根本无法自拔,因此都以为这儿就是他俩的家,他们要在这儿一起生活,直到地老天荒,就像一对年轻的终身夫妻那样。他们说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椅子,她甚至管莱昂送她的拖鞋叫我的拖鞋,那是当初看她喜欢,莱昂特地买给她的礼物。这双粉红缎面的拖鞋,用天鹅绒毛滚着边。她坐在他膝上,脚够不到地,只能悬在半空;这时那双小巧玲珑、鞋跟不包革的拖鞋,就单靠光脚的脚趾点着。

他生平第一次领略到窈窕淑女妙不可言的魅力。谈吐的优雅,衣着的不苟,体态的娇娆,都是他从未听过、见过的。她情绪的激奋和裙裾的花边,都令他倾心。况且,她不正是一位上流社会女人,而且还是有夫之妇吗!总之,这不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情妇吗?

她性情多变,时而神秘兮兮,时而喜形于色,时而喋喋不休,时而沉默寡言,时而暴躁,时而疏懒,这样就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出不穷的欲念,唤醒了种种本能和回忆。她成了所有小说中的恋人,所有戏剧中的女主人公,所有诗歌中那个泛指的她。他在她的肩膀上看到了《后宫浴女》(2)中迷人的琥珀色;她有着中世纪贵妇那般修长的腰身;她也很像那位巴塞罗那脸色苍白的夫人(3),但她最像的还是天使!

常常会这样,他朝她望着望着,就觉得自己的魂灵出了窍,缓缓地向她流去,波浪似的溢流在她脸庞周围,然后往下,被引入她那白皙的胸脯。

他面对她席地而坐;他双肘支在膝盖上,仰起脸,笑吟吟地凝视着她。

她朝他俯下身去,仿佛兴奋得喘不过气来,喃喃地说:“哦!别动!别说话!看着我!你的目光里有一种非常甜美的东西,让我感到舒服极了。”

她管他叫孩子:

“孩子,你爱我吗?”

而她没听到他的回答,因为他的嘴唇已经迫不及待地凑上来,贴在了她的嘴上。

座钟上有尊小巧的丘比特铜像,弯着胳膊揽住一个金灿灿的花饰,娇媚之态可掬。他俩常要拿这爱神取笑一番;但临到分手的时刻,这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显得很严肃了。

他俩相向而立,一动不动,轻轻地说:“下星期四见!……下星期四见!……”

她蓦地捧住他的脸,飞快地在额头上吻了一下,叫了声“别了!”就疾步奔下楼去。

她到喜剧院街的一家理发店去做头发。夜色降临;店里点起了煤气灯。

她听见剧院的铃声在召集演员去候场;她看见对面过去一群脸涂得很白的男人和穿着颜色发湮戏装的女人,相继走进那扇后台门。

这个小小的房间天花板很低,假发和发蜡中间又生着火炉,非常闷热。烫发钳的气味,加上那双摆弄着头发的油腻的手,不多一会儿就让她感到头脑发晕,围着罩巾有点儿昏昏欲睡。那伙计一边给她做头发,一边再三向她兜售化装舞会的票子。

随后她就上路了!她沿着街道往回走,来到红十字旅店;她拿出早上藏在长凳下面的木底鞋,重新套上,在自己的座位坐定,挤在那群急于回家的乘客中间。有些乘客过了山冈就下了车。最后车厢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每驶过一个弯道,就见那座城市又多了些灯光,宛似一大片明亮的汽雾,飘浮在密集的屋宇之上。爱玛跪在座垫上,茫然失神地望着眼前炫目的景观。她抽噎起来,唤着莱昂的名字,向他诉说温柔的话语,送去一个个吻,可它们都随风飘散了。

山坡上有个可怜的家伙,老是拄着根棍子在驿车中间蹿来蹿去。他肩头乱七八糟地披着些破布片,一顶又破又旧的海狸皮帽,像个铜脸盆扣在头上,把脸给遮住了;摘掉帽子,只见眼睑的部位露出两只血迹斑斑的眼眶,血肉模糊地耷拉着;脓水一直淌到鼻子,结成绿色的疥瘢,黑乎乎的鼻孔痉挛地抽吸着。他要冲你说话时,仰起脸来,白痴似的呵呵傻笑;——而后两只浅蓝色的眼珠骨碌碌直转,往太阳穴上牵,碰到新鲜创口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