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章(第3/4页)

“噢!”

话头就此打住了。

一刻钟过后他又说:

“可怜的母亲……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做了个并不知晓的表情。

见她这样沉默寡言,夏尔心想准是悲伤所致,他很感动,便不再说什么,免得加深她的这种痛苦。他反而强忍自己的悲痛问道:“昨天你玩得开心吗?”

“嗯。”

餐具撤下后,包法利并没立起身来。爱玛也一样;她默默地看着他,看着看着,这场景的单调乏味渐渐把心头的那点怜悯全给抹去了。在她眼里,他羸弱,单薄,无能,说到底,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虫。怎么才能摆脱他?晚餐后的这段时间怎么这么长哪!一种鸦片烟似的令人麻醉的东西,使她变得木然了。

他俩听见前厅响起木棍敲击地板干涩的声音。是伊波利特给夫人把行李背来了。

小伙子用假腿艰难地划过小半道圆圈,才算把行李放了下来。

“他连这茬儿都忘了!”她瞧着这可怜家伙暗自想道,小伙子满头粗硬的红发里渗出了汗珠。

包法利在钱袋底上找出一枚小钱;他似乎根本不明白,眼前这个人站在那儿,对他来说意味着何等的耻辱,那就像是对他无可救药的愚陋的一种活生生的嘲责:“哟,你这束花可真漂亮!”他看到了壁炉架上莱昂送的那束紫堇花。

“对,”她漠然说道;“这花是我今天下午……从一个要饭女人那儿买的。”

夏尔拿起这束紫堇花,贴在哭得红肿起来的眼睛上,轻轻嗅着花的香味。她迅即从他手里拿回花束,走过去插在一个玻璃杯里。

第二天,包法利老太太来了。她和儿子抱头痛哭。爱玛借口要吩咐下人,走开了。

下一天,大家得一起准备丧服。他们带着针线盒来到河边,在凉棚里坐了下来。

夏尔在想父亲,对这个他一直以为自己爱得并不很深的人,如今回想起来居然这么动感情,他觉得真有些吃惊。包法利老太太在想老伴。以往即使最糟心的日子,现在也让她留恋不已。长年厮守成了一种习惯,出于对它本能的怀恋,一切的恩怨都就此勾销了;她一边行针走线,一边不时会有一大颗泪珠顺着鼻梁往下滚,在鼻尖挂上一小会儿。

爱玛在想差不多整整两天以前,他俩待在一起,远离尘嚣,如痴如醉彼此望着只觉得总也看不够。她竭力想回忆已经逝去的那一天的每个细节。可是有婆婆和丈夫在眼前,她没法集中心思。她恨不得能什么都不听见,什么都不看见,好不致妨碍自己静心回想那段爱情,那段任凭她百般努力也眼看就要消失在外界干扰之中的爱情。

她正在拆一条长裙的衬里,身旁地上都是些零星布片;包法利大妈垂着眼帘,手里的剪刀嚓嚓作响,夏尔穿着粗布条编的拖鞋和当睡袍用的棕色旧外衣,两手插在袋里,也不作一声;在他们边上,贝尔特系着白色小围裙,用小铲在刮小径上的沙子。

突然,他们看见那位布料商勒侯先生从木栅门进来了。

他是鉴于眼下的不幸局面,特地前来效劳的。爱玛回答说,她想他们自己能对付。可布料商并不罢休。

“实在对不起,”他说;“我有些事想私下里谈谈。”

随即压低嗓音:

“是关于那桩事情……您明白?”夏尔的脸刷地一下红到耳根。

“噢!对……当然。”

说着,他窘态可掬地转脸对着妻子:“要不就你来……亲爱的?……”

她看来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她立起身来了,于是夏尔对母亲说:“没什么!大概就是些家务事。”

他不想让她知道借据的事,怕受她指责。

没旁人在场,勒侯先生开门见山祝贺爱玛继承了遗产,然后就闲扯些不相干的话题,果树啦,收成啦,至于他的身体么,总是马马虎虎,不好也不坏。别看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其实他辛辛苦苦没命地干,也就只够在面包上抹层黄油罢了。

爱玛由着他往下说。这两天来,她正觉得闷得慌哩!

“您完全康复了吧?”他接着说。“说实在的,前一阵我看您可怜的丈夫也真够呛!他人还是挺厚道的,虽说我俩有些过节。”

她问是怎么回事,因为夏尔把赊货而起的争执瞒着没告诉她。

“这事您是有数的!”勒侯说。“就是为您那点小东西,那两个旅行箱呗。”

他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双手背在身后,笑嘻嘻,轻声吹着口哨,就这么劈面望着她,弄得她浑身不自在起来。莫非他疑心到什么事情了?她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怎么是好。最后总算听他说道:“我们已经和好,我还给他出了主意,把事情另作一番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