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章(第2/4页)

爱玛不想再问为什么叫她来了,药房老板气喘吁吁地接着往下说:“人家对你一片好心,你就是这样来感恩的啊!我对你无微不至的关怀,你就是这样来报答的啊!这不,要没有我,这会儿谁知道你在哪儿?谁知道你在干什么?是谁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受教育,想方设法让你将来有一天能地位显赫地跻身上层社会?可要这么着,总也得舍得流汗划桨,照老话说的,不怕手上起茧子哪。 Fabricando fit faber, age quod agis.(2)”

他一发怒,连拉丁文也说出来了。他要是懂中文和格陵兰语(3),想必也会说出来;因为他此刻处于发作的状态,胸中已藏不住半点东西,一家一当非得一股脑儿全翻出来不可,就好比暴风雨天气的大西洋,从海边的墨角藻到海底的沙子,全都搅了起来。

他接着说:

“我后悔莫及,当初真不该收养你!你出身卑微,孤苦伶仃,我那会儿要是不来管你就好了!你就甭想出头,就去当你的猪倌羊倌去吧!你不是搞科学的料!就只会贴贴标签!可你却到我家里享清福来了,好吃懒做,日子过得倒挺滋润!”

这时爱玛回过头去,对奥梅太太说:“他们让我来……”

“哦!天哪,”这位好太太神情忧伤地打断她说,“我怎么对您说才好呢?……是个不幸的消息!”

她没能往下说。药剂师的话声訇然大作:“把它倒空!擦干净!拿回去放好!你给我赶快呀!”说着,他抓住絮斯丹短罩衣的领子直摇晃,不想却把一本书从衣袋里给摇了出来。

小伙子弯腰去捡。奥梅眼明手快,抢先捡起来一看,不禁两眼圆睁,嘴巴张了开来。

“《夫妻……情爱》!”他一读一顿地说道。“啊!很好!很好!好极了!还有画儿呢!……哼!这太过分了!”

奥梅太太凑上前来。

“不,你别碰!”

孩子们想看那些插图。

“出去!”他厉声喝道。

他们出去了。

他先是来回踱着大步,叉开手指捏住那本翻开的书,眼珠滴溜溜地转,喉咙发哽,腮帮鼓起,看上去像中了风。随后他径直朝学徒走去,抱起胳臂直挺挺地立在他跟前:“敢情你什么毛病都有哇,坏小子?……你给我小心点儿,你在往下滑呢!……难道你没想过,这本该死的书要是让我这几个孩子拿到手,就好比在他们的心灵里落进了火星,会玷污阿塔莉的纯洁,会唆使拿破仑去学坏吗!你得给我说清楚,你能肯定他们没有看过这本书吗?你敢不敢向我发誓? ……”

“哎,先生,”爱玛说,“您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没错,夫人……您公公死了!”

原来包法利老先生前晚死了,是在晚餐后中风猝死的;夏尔担心过头,生怕爱玛感情脆弱受不住,特地拜托奥梅先生把噩耗委婉地转告她。

奥梅打了腹稿,字斟句酌,反复推敲,连语调的抑扬顿挫也考虑到了;这是一篇构思缜密而言词恳切,章法严谨而文采斐然的杰作;可是盛怒之下说出口的话,就全然顾不得修辞了。

爱玛不再多问,就离开了药房;因为奥梅先生又在继续他的训话了。不过,现在他气消了,一边把那顶希腊软帽拿在手里扇风,一边语气和蔼地数落着:“我并不全盘否定这本著作!它的作者是位医生。里面有些科学内容,一个男人了解一下并没坏处,而且我敢说,一个男人应该了解这些内容。不过要再等等,再等等!至少要等到你真的称得上是个男子汉,心劲也有了再说。”

听见爱玛叩门环的声音,正等着她的夏尔张开双臂迎上前去,带着哭腔对她说:“哦!我亲爱的……”

说着他轻轻地俯下身去吻她。于是,她刚接触到他的嘴唇,对另一个人的回忆立刻涌上了心头,她浑身发颤,伸手捂住脸。

可她还是回答说: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

他把母亲报丧的信拿给她看,信中没有丝毫虚饰的伤感语气。老太太唯一觉得遗憾的,是老伴没能在临终前接受来自宗教的精神支持,因为他是在杜德镇跟几个当年的军官聚餐叙旧以后,刚走出咖啡馆,便当街倒在地上死去的。

爱玛把信递还夏尔;而后在吃饭时,她出于人情之常,做出有些厌食的模样。不过,经不住夏尔一再相劝,她也就不管那么多,照常吃了起来,而夏尔坐在她对面,一动不动,神情发蔫。

偶尔他也抬起头来,用充满忧伤的眼神久久地注视她。有一回,他叹了口气:“我真想再见见他!”

她没作声。可临了,她明白自己总得说些什么才是。

“你父亲,他多大年纪了?”

“五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