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第2/6页)

包法利夫人转过脸去,她觉着唇边浮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笑意,不想让他看见。

“这是常有的事,”他接着说,“我给您写信,可写好了又撕掉。”

她没作声。他继续说道:

“我有时候心想,说不定机缘会把您带到我的跟前。我仿佛觉得在街角瞥见了您的身影:只要马车门帘里飘出一截披巾,一角面纱,和您的有点相像,我就会跟在车后追啊追啊……”

她似乎拿定了主意听他往下讲,不去打断他。她双臂抱在胸前,低着头,兀自望着自己拖鞋上的玫瑰花结,不时在里面动动脚趾,缎子的鞋面也随之微微掀动。

这时,她叹了口气:

“最可悲的还是您我这样,不死不活地过着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您说是吗?要是我的痛苦能对另外某个人有好处,我想着这是牺牲,倒还会感到一点安慰!”

他于是赞颂起美德、责任心和默默的奉献精神来,他自己也渴望献身,可是没法如愿。

“我真想,”她说,“去当济贫院的修女!”

“唉!”他接口说,“男人就没有这些神圣的使命,我看哪儿都找不到一种职业……除非医生……”

爱玛微微耸耸肩,打断他的话,说起那场差点儿让她送命的病来;真是遗憾!要真那样,现在倒也不用再受苦了。莱昂随即表示他向往墓茔的安谧,其实有天晚上他把遗嘱都写好了,让人把他裹在美丽的床罩里入殓,这幅有丝绒条纹的床罩,是她送给他的;由于他俩但愿自己当初真是那样,所以现在两人都设想了一种完美的境界,把过去的生活纳入其中去。何况,话语本身是一种轧碾器,总要把情感加以延展。

不过听到床罩一说,她不由得问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他犹豫片刻。

“因为我爱您呀!”

莱昂庆幸自己终于闯过了这一关,打眼梢里瞅着她的脸色。

犹如风儿骤散,吹散了满天乌云,曾让这双蓝色眼眸显得黯然无光的愁绪忧思,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整张脸变得容光焕发了。

他等待着。她终于回答道:

“我早就想到了……”

于是,他俩彼此谈起那段遥远岁月的种种细节,刚才他们只用一句话,便概括了这段时光的欢欣与忧愁。他俩回忆着攀满铁线莲的绿廊、她当初穿的长裙、她房间里的摆设以及那整幢屋子。

“咱们那些可怜的仙人掌,它们怎么了?”

“去年冬天全冻死了。”

“喔!您知道我有多么想念它们吗?我眼前常会浮现它们的身影,就像过去那些夏日的早晨一样,阳光透过百叶窗倾泻进来……我仿佛又看见您裸露的手臂在花儿中间移动。”

“可怜的朋友!”她说着把一只手伸给了他。

莱昂迅即把嘴唇贴上去。随后,他深深地喘了口气:“当时,您对我来说,简直就像一股神奇的吸力,正是这种让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力,把我整个儿给俘虏了。比如说,有一回我上您家去;不过您大概已经记不得这事了吧?”

“我记得。您往下说。”

“您在楼下的前厅,正准备出门,站在底下的那级台阶上;——您还戴着一顶有蓝色小花的帽子;您并没邀请我,我却情不自禁地跟着您出了门。尽管我每时每刻愈来愈感到自己是在做傻事,可我还是在您旁边一路走着,既不敢跟得您太紧,又不肯离开您。您走进一家服装店,我待在街上,从橱窗里瞧着您脱下手套在柜台上数硬币。您随后去了迪瓦施太太家,您拉了门铃,有人来给您开门,您进了门,门碰上了,可我还像个白痴似的站在沉甸甸的大门跟前。”

包法利夫人一边听他说,一边暗自惊讶自己竟然这么老了;所有这些重现的往事,犹如拓展了她的生活空间;那就好比是纷至沓来的感情经历,勾起了她一段又一段的回忆;她不时半闭着眼睑低声地说:“对,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

博伏瓦齐纳街区多的是寄宿学校、教堂和空关的高大宅邸,这会儿只听得四下里钟敲八点。他俩都不再说话;可是两人四目相视,却感到脑海中嘤嘤作响,仿佛有样发声的物件在从对方凝定的眼眸传将过来。他俩依然手握着手;过去,未来,回忆和梦想,所有的一切此刻都融进了令人销魂的柔情蜜意之中。墙上暮色渐浓,而半明半暗之间,依稀可见几幅版画上浓艳的色彩,这四幅分别描绘《奈尔塔》(3)各幕场景的彩印版画下面,写着西班牙文和法文的题词。从拉窗望出去,只见尖尖的屋顶之间,露出一角幽黑的夜空。

她起身点亮五斗橱的两支蜡烛,随即重又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