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第2/4页)

“那个领主,”包法利问道,“干吗要这么折磨她?”

“不是的,”她答道;“那是她的情人。”

“可他发誓说要向她的家族复仇哩,而那一位,就是刚才出场的那位却说:‘我爱露西娅,我相信她也爱我。’再说,他是跟她父亲手挽手下场的。那个帽子上插着公鸡毛、其貌不扬的小个子,敢情就是她的父亲,这总错不了吧?”

任凭爱玛怎么跟他解说,当戏演到吉尔伯特把他的毒计告诉主子阿什顿,两人唱起二重唱的宣叙调时,夏尔看见那枚用来哄骗露西娅的订婚戒指,以为这就是埃德加给她的定情之物(4)。不过,他承认自己没弄懂剧情,——原因是音乐太响,唱词听不清楚。

“那有什么?”爱玛说;“别作声了!”

“可你知道,”他俯身在她肩头接着说,“我什么事都喜欢弄个明白。”

“别作声!别作声!”她不耐烦地说。

露西娅由侍女搀扶着走上前来,头上戴着橙树条编的花冠,脸色比白缎长裙还白。爱玛不由得想起了她的婚礼日;她仿佛看见自己置身于麦田中间的小路上,随着队列向教堂走去。当初她干吗不像露西娅一样矢志反抗、苦苦哀求呢?她非但没这样做,反而满心喜悦,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匆匆走向一个深渊——喔!要是能在结婚带来耻辱、通奸带来幻灭之前,趁青春美貌之际,把终生托付给一个心地高尚、稳重可靠的男人,那么,美德、温情、肉欲和职责就可以合而为一,她也就不至于从至福的巅峰跌落下来了。可是这样的幸福,想必也是一种欺骗,是编派出来安慰万念俱灰的人儿的谎言。她现在明白了,艺术夸张所渲染的激情,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因而爱玛尽力把思绪从中拉出来,想把这再现自己痛苦的表演,仅仅看作一种愉悦耳目的虚构之作而已,所以当一个裹着黑披风的男子出现在舞台深处的丝绒门帘下面的时候,她心里掠过一阵暗笑,觉得人家又可笑又可怜。

这男子做了个动作,那顶西班牙宽边帽掉落在地;乐队和演员即刻开始那段六重唱。埃德加眼里喷出狂怒的光芒,以清脆的嗓音把其他演员的声音都压了下去;阿什顿用庄严的中音向他提出决死的挑衅;露西娅用女高音诉说着她的怨愤;一旁的阿瑟在中音区抑扬有致地唱着,牧师的男低音有如管风琴那般发出共鸣,而侍女们优雅地合唱着叠句。他们站成一排,各自做着手势;愤怒,仇怨,忌妒,恐惧,怜悯和惊愕,同时从他们张开的嘴里喷将出来。怒不可遏的情人挥舞着出鞘的长剑;镂空花边的皱裥领圈,随着胸部的起伏在颠动,他穿着开口很大的短筒软靴,跨着大步在舞台两侧走来走去,镀金的银马刺踩在地板上铿锵作响。她心想,他准得有着取之不尽的爱,才能如此慷慨地把它遍洒全场观众。面对角色身上这种沦肌浃髓的诗意,她原先的贬意早就烟消云散了,剧中人物的形象在把她引向这个男子,她竭力去想象他的生活,这种豁亮、出众、辉煌的生活,倘若不是命运乖舛的话,她原本也是可以过得上的。他俩是应当相识,应当相爱的!和他在一起,她会从京城到京城,游遍欧洲的每个王国,分享他的劳顿和豪情,捡起人群扔给他的花束,亲自为他刺绣戏装;然后,每天晚上待在包厢深处,在镀金的栏杆后面屏息敛容地静听这个可人儿倾诉他满腔的激情——他只为她一个人而歌唱;他在舞台上表演,而无时无刻不在望着她。想到这儿,一个荒唐的念头攫住了她;他正在望着她,千真万确!她一心想奔上去扑进他的怀抱,在他强壮躯体的庇护下,犹如在爱神化身的庇护下得到休憩,她要对他说,对他大声地说:“把我带走,把我掳走吧,走吧!我的满腔激情,我的全部梦想,都是冲着你,属于你的!”

大幕落下了。

煤气灯的味儿,和着人们嘴里呼出的气味;纨扇扇出的风,使混浊的空气更叫人气闷。爱玛想到场外去;走廊里都挤满了人,她回进来重新落座,心头怦怦直跳,透不过气来。夏尔生怕她晕过去,赶紧上饮料柜台去给她买巴旦杏仁水。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走回自己的座位;因为他双手都端着杯子,每走一步,总有人碰他的胳膊肘,中途还撞到一位穿短袖的太太,把四分之三杯糖水泼在了她肩上,这位鲁昂女士突然觉着凉凉的液体流到了腰间,不由得尖叫起来,就像有人要宰了她似的。她丈夫是个纱厂老板,见夏尔这么不当心,也大光其火;那女人掏出手帕在樱桃色塔夫绸裙子上拭水渍的当口,他没好气地直嘟哝,赔偿损失之类的话,说了一大堆。最后,夏尔总算回到妻子身边,气喘吁吁地对她说:“我真以为要,要回不来了呐!到处是人!……真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