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3/5页)

他躺在那儿,盖着厚厚的毯子,呻吟不绝,脸色惨白,胡子老长,眼眶凹陷,汗津津的头,不时在脏兮兮的枕头上转来转去,躲避空袭的苍蝇。包法利夫人常来看他,捎来敷药的绷带,安慰他,鼓励他。再说,他也不缺人陪,尤其碰上赶集的日子,那些庄稼汉围着他打弹子,拿球棒当剑耍,抽烟,喝酒,唱歌,大声嚷嚷。

“你怎么样?”他们拍着他的肩膀说。“嚯!看上去有点蔫不唧儿的!”然后就说这是他自己不好,原该如何如何才对。

他们告诉他,有人用了别的治法,结果全治得挺利索;临了,他们用安慰的口气对他说:“你呀,太娇气!别再老躺着了!瞧你有多舒服,就像个国王!哦!得啦,装模作样的老弟!你身上的气味可不怎么样!”

确实,坏疽在向上扩展。包法利自己也急得一筹莫展。他每过一会儿就来跑一趟。伊波利特目光充满惊恐地望着他,抽抽噎噎地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好呀?——哦!救救我吧!……我可真倒霉呵!我可真倒霉呵!”

医生临走时总关照他要禁食。

“别听他的,孩子,”勒弗朗索瓦大妈说;“他们已经把你折磨得够惨了!再不吃点东西,身子骨就更虚了。来,大口地吃!”

她不是给他盛点肉汤,就是给他来片羊腿肉或者来块大肥肉,有时还有一小杯烧酒,他却连沾也不敢沾一滴。

布尼齐安神甫得知他病情恶化,传话说要来看他。神甫一到,先对病人表示了同情,但马上又说这是天主的旨意,所以他应当感到庆幸,赶快趁此机会请求天主的宽宥。

“因为,”教士以慈父般的语气说道,“你有些疏忽自己的职责;诵日课经时难得见到你的人影;你有多少年没走近圣餐台了?我明白,你活儿挺忙,又让俗事分了心,所以可能顾不上考虑灵魂的永生。而现在,该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了。不过,你也别泄气;我见过有些罪孽深重的人,在行将面对天主接受审判的时候(我当然知道,你还没到这份上)苦苦哀求主的怜悯,他们终于都死得很平静很安详。希望你也能像他们一样,为我们提供很好的例证!所以你要先做准备,不妨就每天早晚念诵一遍‘礼拜圣母马利亚’和‘圣父在天之灵’吧!对,就算是为我,看在我面上,这样做吧!这能费什么事呢?……你答应我了?”

这可怜虫答应了。本堂神甫随后几天来得很勤。他跟女掌柜聊天,甚至还说些琐闻趣事,中间穿插了开玩笑的俏皮话和伊波利特听不懂的文字游戏。然后,看看气氛差不多合适了,话头就又回到宗教问题,脸上换上相应的表情。

功夫不负有心人。那位畸形足患者不久就表示,他病愈后想去普佑教堂(6)朝圣:布尼齐安先生回答说,他认为这并无不妥之处;两手准备总比一手准备强呗。反正坏不了事。

药剂师对所谓教士使的伎俩感到不胜愤慨;他声称,这些伎俩会妨碍伊波利特的康复,他一再对勒弗朗索瓦太太说:“别去烦他,别去烦他!你们这种神秘主义的做法,会搅乱他的神志的!”

可这位好心肠的太太连听也不要听。他才是罪魁祸首哩。她有意跟他对着干,在病人床头挂了个装得满满的圣水瓶,里面插着根祝圣的黄杨枝条。

但是宗教并不比手术高明,看来还是救不了他,顽固的坏疽从脚趾上升直达腹部。重配药剂,更换敷料,全都不顶用,皮肉溃烂日甚一日,这时勒弗朗索瓦大妈问夏尔了,既然事已如此,能不能让她去请新堡的那位名医卡尼韦先生来试试,夏尔点点头默许了。

这位医生同行有博士头衔,五十来岁年纪,名声颇佳,自视甚高,一见这条烂到膝部的腿,便肆无忌惮地嗤笑了一通。他断然声称必须截肢,随即来到药剂师那儿,大骂那些蠢驴居然把一个可怜人弄到这副样子。他揪住奥梅先生常礼服的纽子,在药房里大叫大嚷。

“这就是巴黎来的新花招!这就是京城那些先生的好主意!什么斜视矫正啦,氯仿麻醉啦,膀胱碎石术啦,这么些匪夷所思的做法,政府当局理应禁止才是!可是有些人就是要托大,硬把这些疗法塞给你,全不管结果怎样。我们这些人,可就没这么大的能耐喽;我们既不是耍嘴皮的学者,也不是花花公子和纨绔子弟;我们是医生,是给人治病的,我们可不想去给一个好端端的人开上一刀!矫治畸形足?畸形足能矫治吗?这不好比要把驼背扳直吗!”

奥梅聆听这番高论,心里不是滋味,可他用奉承的笑容掩饰住了心里的不自在,因为卡尼韦先生可得罪不得,他开的药方有时候人家会拿到永镇来配的;于是他没帮包法利辩解,干脆不作声,到底生意要紧,不但原则可以放弃,牺牲尊严也在所不惜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