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第6/9页)

他无须提请大家注意:因为人群中的每张嘴都张得大大的,就像要把这些话活活吞下去似的。迪瓦施在他旁边瞪大眼睛在听;德罗兹雷先生不时轻轻地合上一下眼皮;再过去些,药房老板两腿把儿子拿破仑夹住,一手遮在耳背上,生怕漏掉一个字。其他评委们慢腾腾地甩动搁在背心上的下巴,表示颇有同感。消防队员们站在主席台下,拄着上了刺刀的长枪;比内手执军刀,举到齐鼻的高度,刀尖朝上,纹丝不动。他兴许听得见,但想必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头盔的脸甲挂到了鼻子上。他的副手,迪瓦施先生的小儿子,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的那顶头盔特别大,戴在头上直晃荡,露出一角印花棉布的头巾。他在头盔底下甜甜地、孩子气地微笑着,苍白的小脸上淌着汗珠,露出一种兴奋、疲惫、困倦的神情。

整个广场和周围的房屋,都已人满为患。只见扇扇窗户都挤满了人,家家门口也挤满了人;絮斯丹站在药房橱窗跟前,目不转睛地望着前面像是出了神。尽管没人说话,利欧万先生的声音还是在半道上就消失了。好不容易传来片言只语,还不时要受人群中拖动椅子声响的干扰;随即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头公牛长长的叫声,或是一群羔羊在街角相互应答的咩咩叫声。原来,牛倌和牧羊人把牲口赶到了那儿,于是它们不时一边叫上几声,一边用舌头从垂到脸门上来的枝叶上舔下些嫩叶。

罗多尔夫挨近爱玛,低声很快地说道:“世道的险恶,人心的叵测,难道没激起您的愤慨吗?有哪一种感情不曾遭受过谴责?凡是高尚的天性,纯真的感情,都会受到骚扰,受到中伤,一旦有两个可怜的人儿终于相遇了,这股势力就会深文周纳,定要拆散他们而后快。然而他们偏要试试,两人拍击着翅膀,相互呼唤着。哦!没关系,半年一年,十年八年,迟早总有一天他们会相聚在一起,会彼此相亲相爱,因为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他俩都是为对方而来到这世上的。”

他抱住双臂撑在膝盖上,仰起脸来对着爱玛,离得很近地凝神望着她。她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些细小的金光,从黑色的眼眸向四周射出来,她还闻到了他抹的发蜡的香味。她顿时觉得全身软绵绵的,回想起了沃比萨尔那位请她跳华尔兹的子爵,他的胡子也像这些头发一样,有一股香草和柠檬的气息;她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想要更真切地闻到这股气息。而就在她保持这姿势,靠在椅背上挺起胸来的时候,她远远地瞥见在天际尽头,那辆燕子号旧驿车正缓缓驶下野狼冈的山坡,在车后扬起一道长长的烟尘。当初莱昂就是三日两头坐着这辆黄色的马车来跟她相会的;而他也正是沿着那条大路一去不复返的!她依稀觉得看见他就在面前,就在窗旁,接下去就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阵阵云雾在眼前掠过;她似乎还在跳着华尔兹,在枝形烛灯的光影里,由子爵挽着不停地旋转,而莱昂也离得不远,他就要过来了……然而她又始终感觉得到罗多尔夫的头在她旁边。于是这种甜蜜的感觉渗入了昔日的渴念,犹如被阵风扬起的沙粒,在弥散在心头的令人陶醉的芳香里旋转飞舞。她好几次使劲张开鼻孔,尽情吸进攀在柱头上的常春藤的清香气息。她脱下手套,擦了擦手,又用手帕扇着自己的脸,而与此同时,她透过太阳穴汩汩的脉搏声,听见了人群中嗡嗡营营的嘈杂声响,以及参议员那单调的演讲声:坚持下去!不要懈怠!不要去听那些墨守成规的老生常谈,更不要轻信经验主义操之过急的鲁莽言论!一定要花大力气来改良土壤、施用优质肥料,以及培育马牛猪羊的新品种!希望这次展评会能成为你们友好竞争的赛场,也希望优胜者在离开这个赛场之际,能向失败者伸出友谊之手,祝愿对方来日取得更好的成绩!你们,你们这些可敬的臣民,谦恭的仆人!在这以前,从来没有一个政府想到过对你们的辛苦劳作表示尊重之意,而今天,请来接受对你们默默操劳的美德的奖赏吧!请你们相信,从今以后,国家将会关注你们,鼓励你们,保护你们,满足你们正当的要求,并尽量减轻你们艰苦奉献的负担!

利欧万先生重新落座;德罗兹雷先生站起身来,开始做另一个演讲。与参议员的演讲相比,他也许显得华彩有所不足,却以一种更为实际的风格见长,也就是说,他的演讲学识更专,立论更高。因此,演讲中少了些对政府的颂扬;宗教和农业则占了更多的篇幅。他论证了两者相互间的关系,以及它们对文明的始终不渝的促进作用。罗多尔夫则跟包法利夫人谈起了梦、预感和吸引力。演讲者追溯到人类社会的蒙昧时期,描述了那个蛮荒时代的人们怎样栖居在森林深处,采食栎实为生。从那以后,人类才渐渐脱离兽皮,织布为衣,耕田种地,栽植葡萄。这究竟是不是好事,在这种进化过程中究竟是否弊大于利呢?德罗兹雷先生提出了这个问题。罗多尔夫则从吸引力渐渐谈到了意气相投,就在那位主席先生援引辛辛纳图斯(5)如何扶犁耕地,戴克里先(6)如何莳种白菜,以及中国皇帝如何将播种期定为新年伊始的例证的时候,这位年轻人向少妇解释了这种难以抵御的吸引力是如何由前世的缘分而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