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第3/9页)

牲畜都围在里面,鼻子朝向绳子,臀部参差不齐地排成一列。没睡醒的猪用嘴筒拱着土;牛犊和母羊的叫声,哞哞咩咩地此起彼落;母牛屈起后腿,肚皮贴在草地上,一边慢悠悠地反刍饲料,一边眨着沉甸甸的眼皮,任凭小飞虫嗡嗡营营地在头上打转。种公马直立起来,张大鼻孔在母马边上嘶鸣,车把式们光着膀子,抓牢它们的笼头。母马静静地伸长颈项,垂下马鬃,小马驹在它们的庇荫下歇息,或者有时走过来嗍几口奶;在这片绵延起伏的牲畜队列之上,一眼望去,只见雪白的鬃毛迎风飘拂,牲畜尖尖的犄角和奔跑着的人的脑袋时隐时现。百米开外,栅栏门外,有一头黑黝黝的大公牛套着嘴罩,穿着鼻环,伫立着不动,有如一尊青铜铸像。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手里牵着牛绳。

然而,有几位先生曳着笨重的脚步,穿行在两列牲口中间,每视察一头牲口,便低声磋商一番。其中一人,看上去身份最高,边走边在一个小本本里记上两笔。此人就是评审委员会的主席:庞镇的德罗兹雷先生。一认出罗多尔夫,他就疾步走上前去,非常客气地笑着对他说:“怎么,罗多尔夫先生,您撇下我们不管了?”

罗多尔夫连忙声明他一会儿就过去。但等这位主席一走,他便对爱玛说道:“老实说,我才不会去呢;跟您在一起,可要比跟他在一起有趣多了。”

不过,罗多尔夫虽说一个劲儿揶揄展评会,可为了走动方便,还是向值勤岗哨出示了自己的蓝色请柬,偶尔遇上些出色的展品,他还会驻足瞧上几眼,可包法利夫人对此毫无兴趣。他注意到这一点后,便拿永镇太太们的穿戴开玩笑;随后又拿自己的不修边幅自我解嘲。他的衣着既随便又考究,显得不大协调,一般人看在眼里,往往会觉得从中透露出一种怪僻的生活方式,不仅有情感的骚乱、手段的峻切,而且始终有一种对社会习俗的藐视在里面,有人看得着迷,有人看得光火。但见他身穿袖口打裥的细麻布衬衫,灰色斜纹布背心,风一吹,衬衫就在背心开口处鼓起来,宽条纹的长裤垂到脚背,露出一双米黄色的布面镶皮靴子(3)。靴帮擦得很亮,草影清晰可鉴。他就那么一手插在上衣袋里,头上歪戴着草帽,登着这双靴子一路往马粪踩去。

“再说,”他接着话茬说下去,“一旦住在乡下……”

“也就别想指望什么了,”爱玛说。

“可不是!”罗多尔夫说。“您想想,这么些人里面,能对大礼服款式说出个名堂来的,一个也没有!”

这一来,他俩就谈起了外省生活的平庸,这样的环境令人感到压抑,感到幻灭。

“所以,”罗多尔夫说,“我总觉得有一种无法排遣的忧愁……”

“您!”她惊奇地说。“我还以为您再快活不过呢!”

“哎!表面上是这样,因为我知道怎样在人前装出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可是有好多次,当我在月光下看见一座座坟墓,我就不由得会问自己,倘若去跟这些长眠地下的人作伴,是不是更好些……”

“哦!那您的朋友呢?”她说。“您就不想想他们了?”

“朋友?什么朋友?我有吗?谁想着过我了?”

说最后那句话时,几乎有些不胜唏嘘的味道。

不过这当口,他俩不得不分开一下,因为身后有个人正扛着一大叠椅子走上前来。来人满载而行,只见得到他的木鞋鞋尖和伸得笔直的两臂的前端。此人就是掘墓人莱蒂布德瓦,他把教堂里的椅子搬了出来。但凡事关切身利益,他的主意来得特别快,所以就想了这么个点子到农展会上来赚点外快,结果大获成功,生意好到都招呼不过来了。那些乡下人浑身燥热,都争着租椅子坐,这些椅子的草垫上还留有乳香的味儿,靠在沾着蜡烛油的椅背上,让人不由得会生出几分崇敬之情。

包法利夫人重又挽住罗多尔夫的胳膊;他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道:“是啊!那么多的机会我都错过了!到今天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呵!要是我在生活中有个目标,要是我赢得了爱,找到了另一个人……喔!我就会竭尽全力去越过任何障碍,去把所有想要阻拦我的东西踩得粉碎!”

“可我觉得,”爱玛说,“您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哦!您这么认为?”罗多尔夫说。

“因为毕竟……”她接着往下说,“您是自由的。”

她犹豫了一下:

“又有钱。”

“您不是在取笑我吧,”他回答说。

她发誓说她决无取笑之意,正在这时,只听得一声炮响;人群立刻乱哄哄地朝村子里拥去。

却不料这一炮开错了。省长大人还没驾到;评委们弄得非常尴尬,不知是宣布开会好呢,还是再等下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