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第3/5页)

“你瞧,亲爱的,”爱玛声音平静地对他说,“刚才小家伙在玩,一不小心摔伤了。”

夏尔安慰她说,情况并不严重,说着他就去找油酸铅硬膏了。

包法利夫人没有下楼到客厅去;她想独自留在屋里照看孩子。于是,瞧着入睡的女儿,她心头的不安渐渐消释,觉得自己刚才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慌了手脚,真是傻气特足,心肠特软。这不,贝尔特已经不哭了。现在她呼吸得挺平稳,胸口的棉被微微地起伏着。半闭的眼睑角上还挂着大大的泪珠,透过睫毛,可以看见两颗浅色的眼眸,深深地陷在眼窝里;脸颊上贴着橡皮膏,皮肤绷得紧紧的,脸蛋儿显得有些歪斜。

“真怪,”爱玛暗自思忖,“这孩子怎么会这么难看!”

夏尔十一点钟从药房回转(晚饭过后,他把用剩的药膏给送回去),只见妻子伫立在摇篮边上。

“我不是对你说过没事的吗,”他吻着她的额头说;“别折磨自己了,小乖乖,要不你会病倒的!”

他刚才在药房里待了很久。虽说他看上去并没显得很激动,奥梅先生还是硬要给他鼓鼓劲,让他提提神儿。于是他聊起了孩子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以及仆人的粗心大意。奥梅太太曾经身受其害,至今胸口还有个疤,就是当年厨娘把一盆麸炭打翻在她罩裙上落下的伤痕。因此她慈爱的父母事事防范,处处小心。刀子从不开锋,地板从不打蜡,窗口装有铁栅,壁炉前有结实的栏杆。她自己的几个男孩,尽管娇纵得很,但一举一动都有人管着;稍有一点感冒,做父亲的就要给灌咳嗽药水,每人从小就得戴衬棉垫的防跌软帽,直要戴到四岁多,毫无通融余地。诚然,这是奥梅太太的自作主张;先生心里颇不以为然,生怕智力器官给箍得这么紧,会造成不良的后果,这天他忍不住对她说道:“你难道想让他们变成加勒比人或者博托库多人(4)不成?”

不过,夏尔好几次想中断谈话早点离开。

刚要下楼时,他凑到走在前面的书记员耳边低声说:“我有话要对您说。”

“莫非他起了疑心?”莱昂暗自寻思道。他心头怦怦直跳,胡乱猜测起来。

结果,出得门来,夏尔不过是央求他在鲁昂打听一下,照一张体面的达盖尔相片(5)是个什么价钱;他一心想穿黑色大礼服拍张照,给妻子一个意外的惊喜,对她献个小小的殷勤,让她感受到他对她的情意。不过他想心里先有个数;这个要求想必不会使莱昂感到为难,反正他差不多每星期都要进城去。

进城的目的何在?奥梅疑心这是年轻人在玩花样,其中自有一段风流韵事。但是他猜错了;莱昂根本没有去找相好的念头。他比以前更忧郁了,勒弗朗索瓦太太看在眼里,他现在盆子里经常要剩下好些菜来。为了探明底细,她去向税务员打听;比内没好气地回答说,他没在警署领过饷。

不过,他也觉着这位同桌用餐的同伴确实挺奇怪;因为莱昂常常撑开双臂仰坐在椅子上,没头没脑地抱怨日子过得没意思。

“这是因为您没有足够的休闲活动,”税务员说。

“什么活动?”

“我要是您,就弄它一台车床!”

“可是我不会开车床呀,”书记员回答说。

“噢!可也是!”对方抚摩着下巴说道,那副神情显得既鄙夷不屑,又踌躇满志。

莱昂已经厌倦了没有结果的爱;再说,日复一日的生活始终没有变化,你既别想从中得到一点好处,也别指望会有任何盼头,这样的生活也开始让他感到不堪重负了。永镇和永镇人都让他感到乏味透了,见到有些人、有些房屋,他就觉得心里不痛快,觉得受不了;药房老板尽管是个好好先生,但在他眼里也变得完全无法忍受了。然而,想到真要换个新的环境,他既感到心向往之,又觉得畏缩害怕。

这种畏葸不前很快就转变成了焦急不安,这会儿,巴黎化装舞会上的乐声和年轻女缝衣工的笑声,已经远远地撩拨得他心旌动摇了。既然他早晚得到那儿去念完法律课程,那他干吗不去呢?有谁拦住他了?于是他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来;他先安排的是生活起居。他在那儿要过一种艺术家的生活!他要去学弹吉他!他要着便袍,戴巴斯克软帽,穿蓝丝绒拖鞋!他甚至已经在想象中欣赏起了交叉挂在壁炉上方的一对花式剑,以及再上面的一副头骨和那把吉他。

事情难就难在要让母亲同意;不过看来这毕竟是明智之举。就连他的东家也鼓励他去另找一家事务所试试,谋个更好的前程。于是他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想到鲁昂去找个助理书记员的职位,可是没能找到;最后他给母亲写了封长信,详详细细说明了他必须马上住到巴黎去的理由。她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