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第2/3页)

“您会音乐?”她问道。

“不会,可是挺喜欢,”他回答。

“喔!别听他的,包法利夫人,”奥梅俯身在餐盆上插嘴说,“他这纯粹是谦虚。——喏,老弟!那天您在自己房间里唱《守护天使》,唱得简直妙不可言。我在配药室听得清清楚楚;那个抑扬顿挫呀,跟真正的演员没什么两样。”

原来莱昂寄宿在药房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往下去就是广场。听到房东这样夸自己,他脸都红了,而药房老板这时已经转过身去朝着医生,一五一十地向他介绍永镇的大户人家。他讲了些掌故逸闻,列数各户人家的底细。公证人的家产至今没人确切知晓,而迪瓦施家的人架子特大。

爱玛又开口说道:

“您喜欢什么音乐?”

“哦!德国音乐,那种引人遐想的音乐。”

“您看过意大利歌剧吗?”

“还没有;不过明年我要在巴黎住一阵,去念完法律课程,那时候就有机会看了。”

“刚才,”药剂师说,“我有幸向您先生谈起那个卷铺盖跑路的倒霉蛋亚诺达;他特爱鼓捣,所以待会儿您会看到,你们住的是全永镇最舒服的房子。对一位医生来说,它有个特别方便的地方,就是那扇通巷子的边门,有人进出没人看得见。此外还有适宜家居的种种设施:洗濯间,带配膳间的厨房,会客室,水果储藏室,等等等等。这家伙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的!他雇人在花园尽头靠河边搭了座凉棚,就为夏天好在那儿喝啤酒,要是夫人喜欢园艺的话,完全可以……”

“内人在这方面不大有兴趣,”夏尔说;“尽管大家都劝她要多活动,可她就是喜欢整天待在屋里看书。”

“我也一样,”莱昂接口说;“到了晚上,屋外的风吹得窗子直响,屋里点着灯,这时候坐在火炉边上,手里拿着书,真是再美不过了……”

“可不是?”她说,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睁得圆圆地望着他。

“你什么也不去想,”他继续往下说,“时光一小时一小时地流淌过去。你端坐不动,在恍如身临其境的异国他乡神游,你的思绪跟小说交织在一起,忘情于淋漓尽致的细节描写,或是沉浸在跌宕起伏的冒险故事之中。你的思绪跟里面的人物融为一体,只觉得他们的躯壳里跳动着的是自己的心。”

“是这样!是这样!”她说。

“您有没有这种情形,”莱昂说,“有时候在书里会碰到一个您也曾经有过的想法,或者某个来自记忆深处的变得模糊的形象,而且仿佛把您最微妙的情感整个儿都展现了出来似的?”

“我有过这种体验,”她回答说。

“就为这个缘故,”他说,“我格外喜欢诗人。我觉得诗比散文更让人感动,更催人泪下。”

“可是时间久了也会叫人腻味,”爱玛说;“现在我正好相反,就爱看那些让人提心吊胆,非一口气把它看完的故事。我讨厌平平庸庸的主人公,讨厌不死不活的感情,它们跟周围的生活太相像了。”

“说的是,”书记员说,“这些作品无法打动人的心灵,依我看,它们恰恰是背离了艺术的宗旨。生活中的幻想一个个在破灭,而在这中间,要是能不时回想起那些高尚的情操、纯真的情感和幸福的图景,那有多甜蜜呵。至于我,生活在这儿,远离社交圈子,看书就是我唯一的消遣了;不过在永镇书少得可怜!”

“想必就跟托斯特一样,”爱玛说;“所以我总托一家书铺去预订新书。”

“如果夫人肯赏脸的话,”药剂师刚好听见了最后这几句话,于是说道,“我的藏书随时可供披览,其中都是名家的作品:伏尔泰,卢梭,德利尔(2),瓦尔特·司各特,《专栏回声》,等等等等,此外我还要收到好些报刊,其中《鲁昂灯塔报》是天天送来的,我是该报在比希、福日、新堡和永镇附近这一地区的通讯员,所以沾了点光。”

这顿饭,吃了总有两个半钟头了;因为女仆阿泰米兹心不在焉地趿拉着那双粗布条编的鞋子,一道一道地上着菜,每回总是丢三落四的,人家关照的话压根儿没听进去,非把台球室的门罅开一点,让门闩去撞墙壁不可。

莱昂一边说着话,一边不知不觉地把一只脚搁在了包法利夫人坐椅的横档上。她围着一条小巧的蓝绸领带,像皱领那般托住打裥的直筒衣领;随着头部的动作,下半截脸蛋儿时而被衣领遮住,时而妩媚地露在外面。就这样,趁夏尔和药房老板聊天的当口,他俩挨近坐着,海阔天空地谈了起来,可谈着谈着话题总离不开他们共同感兴趣的既定中心。巴黎的节目,小说的题目,时新的四对舞,还有他们所不熟悉的社交圈,她在那儿生活过的托斯特,他俩眼下所在的永镇,兴之所至,无所不谈,直谈到晚饭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