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第3/4页)

他朝单间走去;可是得先让那三个磨坊老板出来才行;给他端整餐桌的当口,比内默不作声地端坐在火炉旁边的老位子上;随后他照老规矩关上门,脱下帽子。

“跟人寒暄几句,不见得舌头会短掉几分!”药剂师一见就剩他和女掌柜,便开口说道。

“他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她搭腔说;“上星期来了两个做布头生意的客人,这天晚上,两个风趣的小伙子讲了一大堆笑话,把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您猜怎么着!他坐在那儿,像条干瘪瘦长的鲱鱼,一声不吭。”

“就是,”药剂师说,“没有想象力,不懂俏皮话,压根儿不像个见过世面的主儿!”

“可人家都说他挺有能耐,”女掌柜提出异议。

“能耐!”奥梅先生说;“他!挺有能耐?说到他那行当,倒也有可能,”他说最后那句话时,语气平和了些。

接着他又说:

“哎!要说一位生意繁忙的批发商,或是一位法律顾问,一位医生,一位药剂师,由于太过专心而变得与众不同,甚至脾气乖戾,这我能理解;书上常有揶揄他们的俏皮话!可是,好歹人家这是在思考问题呀。就说我吧,不就有过好几回,满桌子找那支羽毛笔,想写个标签,结果怎么着,它就在我耳朵上夹着!”

不过,勒弗朗索瓦太太已经走到门口,正在看燕子有没有回来。她冷不防打了个激灵。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倏地一下进了厨房。在行将收尽的暮色中,依稀可以看出,此人脸色红彤彤,体格像个运动员。

“要我为您做些什么,神甫先生?”客栈女掌柜一边问,一边伸手到壁炉上去拿铜烛台,成排的烛台都插着蜡烛,就像个柱廊;“您喝点什么?来点儿黑茶子酒,来杯葡萄酒?”

教士彬彬有礼地谢绝。他是来找伞的,那天他给忘在埃纳蒙修道院了;他来请勒弗朗索瓦太太当晚差人取回送到本堂神甫住宅,说完他就往教堂而去,那儿已经在敲晚祷钟了。

药剂师等到听不见他在广场上的脚步声了,就表示他对神甫刚才的做法很不以为然。连喝一口润润嘴都不肯,在他看来真是一种可恶之极的虚伪;这些教士,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个个滥吃滥喝,而且巴不得回到什一税(7)的年代去。

女掌柜为本堂神甫打抱不平:

“再怎么说,像您这样的人,他一下子就能拎起四个,在膝盖上一拗两断。去年他帮我的伙计运麦秸;他一次能扛六捆,力气大着呢!”

“妙啊!”药剂师说。“那就快把您女儿送到体格这么棒的壮汉跟前去忏悔吧!我么,如果我是政府的话,就要让这些教士每个月放一次血。对,勒弗朗索瓦太太,每个月,狠狠的放一次血,对治安、风化都有好处!”

“您快闭嘴,奥梅先生!您这是亵渎宗教!您根本没有信仰!”

药剂师回答说:

“我有信仰,有我自己的信仰,而且比那些装模作样、使尽伎俩的家伙虔诚得多!您说错了,我信奉天主!我相信有超乎一切的存在,相信有造物主,甭管他是谁,这无关紧要,他把我们安排在尘世,就是要让我们尽公民和家长的义务;可是我没有必要到教堂里去吻银盘子,用我的钱袋去养肥一群吃得比我们还好的小丑!因为我在树林,在田野照样可以表示对造物主的崇敬,甚至还不妨学学古代先哲,仰望穹苍沉思冥想。对我来说,我的天主就是苏格拉底、富兰克林、伏尔泰和贝朗瑞的天主!我赞成《萨瓦副本堂神甫信仰声明》(8)和八九年的不朽原则(9)!所以我不认为有那么个老老头天主,拄着根拐杖在花圃里踱来踱去,让自己的朋友葬身鲸腹,惨叫而亡,三天过后却又活了过来(10):这些事情本身就荒诞不经,何况完全是违背一切自然法则的;这顺便也向我们证明了,那些教士向来就是在卑鄙而无知的泥潭里讨生活,而他们还拼命想把民众也一起拽进去。”

他闭上嘴,四下张望想找到听众,因为,这位药剂师一时说得兴起,竟把这儿当成座无虚席的镇议会了。可是客栈女掌柜根本没在听他:她竖起耳朵在听远远传来的一阵辚辚声。可以听得出,马车行进声中还夹杂着松了的马蹄铁敲击地面的哒哒声,最后,燕子终于停在了客栈门前。

黄色的车厢由一对高大的车轮支承着,车轮高及篷布,旅客让车轮挡住视线,没法看到路面,肩头上却沾了好些尘土。气窗挺窄,车门每碰一下,窗框里的玻璃就会颠几下,那层尘垢连暴雨也冲不干净,上面不时还有新溅上的泥迹。这是辆三驾马车,由一匹马打头,下坡时,车厢底部磕磕碰碰,一路颠簸。

有些镇上人来到广场;大家七嘴八舌,有问消息的,有听情由的,也有来取鱼筐的:伊韦尔不知跟谁说话好。镇上的人家要进城去办点什么事,全由他包揽了。他一爿爿店去办货,给鞋匠捎几捆皮料,给马蹄铁匠捎些铁板边料,给女主人捎来一桶鲱鱼,从女帽店捎回几顶便帽,从理发店捎回几绺顶发;回到镇上,就沿途分发采购的货物,他站在车位上,使足劲儿大声嚷嚷,把大包小包扔过院子的树篱,听任辕马兀自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