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第2/4页)

此外永镇就没什么可看的了。那条街(仅此一条)长可一个步枪射程,两旁有些店铺,到转角处就戛然而止。倘若出了街朝右走,沿圣让山脚往前,不一会就到了墓地。

霍乱流行(4)的年头,为扩大墓地,拆掉过一堵墙,买下了比邻的三英亩地皮;可是这块新辟的墓地几乎一直空置着,新的墓穴一如既往往墓地大门那儿挤去。守墓人同时兼任掘墓人和教堂执事(因而从死人和堂区居民身上两头得益),他利用这块空地种了些土豆。不过,他的这一小块地还是逐年在缩小,于是,每当一种流行病蔓延之时,他真不知道是该为死人增多而高兴,还是该为墓地扩展而伤心。

“你是在吃死人呢,莱蒂布德瓦!”终于有一天,本堂神甫先生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句怪吓人的话让他想了很久;有一阵他歇手不干了;可是,如今他又重操旧业,干起种土豆的营生,甚至一口咬定那东西是自己从地里长出来的。

我们接下去要讲的那些事情发生以来,永镇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白铁皮的三色旗照样在教堂钟楼顶上转动;卖时新服饰的商店门口,两幅花布小旗仍在迎风招展;药房的胎儿标本,犹如白色的火绒团团,在混浊的酒精溶液里日渐腐烂,客栈正门顶上,陈旧的金狮被雨水淋得褪了色,犹自向过路人显示着拳曲的鬣毛。

包法利夫妇预定到达永镇的当晚,这家客栈的女掌柜,寡妇勒弗朗索瓦太太,正忙得不可开交,满头大汗地在几只烧锅跟前团团转。第二天是镇上赶集的日子。肉得先切好,鸡得开好膛,汤和咖啡也得先准备好。况且,她还要为那几位包饭客人,以及医生夫妇和女仆张罗晚餐;台球间传来阵阵哄笑声;小间里的三个磨坊老板喊着要烧酒;柴爿烧得正旺,火炭噼啪作响,厨房的长条桌上,成爿的生羊肉中间,摞着一沓沓盆子,砧板上一剁菠菜,摞着的盆子就直颤悠。家禽棚里咯咯乱叫,女佣人正扑过去要宰鸡哩。

一个穿双绿色皮拖鞋的男人,脸上有几点麻子,头戴金穗丝绒便帽,后背冲着壁炉在烤火。他的脸上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他头顶上方悬着个藤条鸟笼,瞧这男人的模样,他的日子准跟那只金翅鸟过得一般舒坦:他就是药房老板。

“阿泰米兹!”女掌柜喊道,“拗些细柴来,水罐添添满,烧酒端上去,快!哎哟,您等的那几位,我连给他们上什么甜食还不知道呢!天哪!那帮搬场伙计又在台球房里瞎闹了!他们的大车就那么停在门口!燕子来了会撞上它的!去叫伊波利特把大车挪开!……您瞧瞧,奥梅先生,他们从上午玩到现在,怕是已经打了十五盘台球,喝掉八罐苹果酒了!……他们会把球桌的呢毡都划破的,”她远远地望着他们接着说,漏勺拿在手里。

“您亏不了,”奥梅先生回答说,“买张新的呗!”

“买张新的!”寡妇拔高嗓音嚷道。

“反正这张也不行了,勒弗朗索瓦太太;我早跟您说过,您这是自己找亏吃!找大亏吃!如今这些玩台球的,讲究球袋要窄,球杆要沉。老式台球没人玩了;世道变喽!一个人嘛,要跟得上时代!您瞧瞧泰利埃,人家……”

客栈女掌柜气得满脸通红。药房老板往下说:“不管您怎么说,他那张球桌就是比您的小巧;人家还会出点子,比如说,为波兰志士(5)或者里昂水灾(6)举办义赛……”

“像他这号人,我才不怕呢!”女掌柜截住他的话头,耸了耸肥厚的肩膀。“得啦!得啦!奥梅先生,只要金狮开一天,就不怕没人来。咱们呀,是有家底的!倒是那家法兰西咖啡馆,早晚有天早上,您会看见它关门大吉,窗板上贴了停业告示!……换张球桌,”她自言自语地往下说,“可这张球桌叠叠衣服有多方便,上回打猎季节还睡过六个客人哩!……这个磨磨蹭蹭的伊韦尔,到这会儿还没来!”

“您是等他回来,好给那些先生开饭哪?”药剂师问。

“等他?比内先生怎么办!一敲六点您准见他进门,敢情像他这么准时的主儿,世界上还没有第二个呢。他每次都得坐单间!宁死也不肯挪个地方用餐!那个挑剔劲儿!苹果酒也要左挑右挑!他可不像莱昂先生;人家呀,有时候七点来,有时候七点半才来;有什么吃什么,从不多瞧一眼。多好的年轻人!从来没有一句重话。”

“可不是,您瞧瞧,人家受过教育的人,跟一个当兵出身的税务员就是不一样。”

钟敲六下。比内进门。

他穿一件蓝色常礼服,直统统的罩在瘦削的身躯外面,皮帽护耳在头顶上打个结,翻起的帽檐下,露出一个秃脑门,上面有常年戴军盔留下的印痕。黑呢背心,马尾衬硬领,灰色长裤,一年到头登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靴,由于脚趾拱起,两边各有一道隆起的褶皱。下巴围一部金黄色的络腮胡子,修得崭齐,花圃围边似的裹住发灰的长脸,小眼睛,鹰钩鼻。他玩牌无所不精,打猎是行家,又写得一手好字,自己在家里置了台车床,车餐巾环消遣,抱着艺术家秘藏精品和小市民患得患失的心理,把这种小环在屋里堆得满登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