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3/4页)

夜宵有许多西班牙红酒和莱茵红酒,有奶油杏仁虾酱汤和特拉法尔加式布丁,各式各样的冷肉盘里,肉冻颤悠悠的围在边上。夜宵过后,一辆辆马车辚辚离去。撩起一角细软的窗帘,就可以看见车灯的亮光渐渐没入黑暗之中。软垫长椅上女客稀稀落落;几位男客还在玩牌;乐师把发烫的指尖搁在舌头上面;夏尔背靠一扇门,昏昏欲睡。

凌晨三点,开始跳沙龙舞。爱玛不会跳这种穿插很多花样的舞。其他人都在跳,就连德·昂代维利埃小姐和侯爵夫人也不例外;剩下的都是在城堡留宿的客人,有十一二个。

有一位男客,背心领口开得很大,但非常贴身地勾勒出胸脯的轮廓,大家都亲热地称他子爵,这会儿,他第二回来邀请包法利夫人赏脸,一口说定他会带她跳,不会有问题的。

他俩先是慢慢移步,随后愈跳愈快。两人转起圈来: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烛灯,家具,墙壁,地板,犹如一张圆盘绕轴不停地转。跳到门边,爱玛的裙裾擦过他的裤腿;两人的小腿碰上了;他低头注视着她,她仰脸迎着他的目光;她一阵晕乎,停了一下。两人重又起舞;子爵猛地一下子,拉着她离开大厅,转进过道的一端,她气喘吁吁,险些跌倒,有一小会儿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前。随后,两人依然转着圈,但跳得慢下来,跳着跳着,他把她送回了原处;她仰身倚墙,举手蒙在眼睛上。

待得睁开眼来,只见大厅中央有位夫人坐在圆凳上,三个男客单膝跪在她跟前。她挑了子爵,小提琴乐声又起。

大家看着这对舞伴。两人翩然来回,她上身纹丝不动,颔部微垂,他则始终保持同一姿势,挺胸拔背,胳臂圆抡,嘴唇前撅。这女人,跳得可真好!两人久久舞着,看客看都看累了。

大家又聊了一小会儿,然后,道过晚安,或者不如说早安,留宿的客人各自回房歇息。

夏尔把着扶手曳步上楼,两条腿像要断下来似的。他一连五小时站在牌桌边上,看人家玩惠斯特,压根儿就没看懂。脱靴子的当口,他不由得美美的舒了一口气。

爱玛披一条肩巾,推开窗,双手支在窗台上。

夜色正浓。飘着几点细雨。她深吸一口湿润的空气,清冽的夜风使眼皮感到凉快。舞会音乐犹在耳边回荡,她使劲不让睡意上来,转眼间就要和这奢华的生活告别了,她要尽量让这美妙的幻景在脑海里多停留一会儿。

天蒙蒙亮了。她望着城堡的扇扇窗户,目光久久在上面流连,一心想猜出昨晚见到的那些人都待在哪些房间。她向往了解他们的生活,渴望置身其间,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

但清晨的寒气让她直打哆嗦。她脱了衣服,蜷身钻进被窝,挨着睡熟的夏尔躺下。

早餐时人挺多,但只吃了十分钟,而且没有酒,这叫医生颇为惊讶。饭后德·昂代维利埃小姐拣了些蛋糕屑,放进一个小藤篮,准备待会儿去喂水池里的天鹅,一行人漫步来到暖房,只见一些奇形怪状的植物,浑身是刺,层层叠放成金字塔模样,上头的吊篮好似一个个挤挤挨挨的蛇窝,边缘垂下些虬结的绿色长条。尽头的柑橘栽培室,绿荫如盖,一路通往城堡的附属建筑。侯爵想让年轻的医生太太高兴,带她去看马厩。料槽呈筐形,瓷牌上黑字写着马名。他们走近一格分栏,栏里的马就咂着响舌,动个不停。马具房的铺板亮得耀眼,就像大厅的镶木地板。当中两根转柱,挂着套车的马具,沿墙是一溜儿嚼子、鞭子、马镫和马衔索。

趁这工夫,夏尔请仆役套好了那辆轻便马车。车停在台阶跟前,大包小包都装上了车,包法利夫妇向侯爵和侯爵夫人辞过行,便打道回托斯特而去。

爱玛默不作声,望着车轮滚滚向前。夏尔坐在车凳外沿,张开双臂驾着车,矮小的马在车辕里颠跑,对它来说,这车辕是太宽了些。松软的缰绳拍击它的臀部时,浸透了上面的汗水。缚在轻便马车背后的盒子撞着车厢,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驶上蒂布镇的高地,倏地看见迎面驰来几个骑马人,嘴噙雪茄,放声笑着,从车前一掠而过。爱玛觉着其中有一个是子爵;她转过头去,只见远处人影颠动,随奔驰的快慢时起时伏。

又行了四分之一法里,后鞧断了,只得停车用绳子接好。

事毕之后,夏尔检查一遍鞍辔,却见地上有样东西,撂在马蹄中间;捡起一看是个绿缎面的雪茄匣,中间绣着纹徽,就像四轮大马车的车门一样。

“里面还有两支雪茄哩,”他说;“今儿吃过晚饭就好抽了。”

“怎么,你还抽雪茄?”她问道。

“偶尔,碰得巧就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