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期 冤家路狭 56

群鹤公寓的女老板和公寓里那些华美家具的女主人卜露太太,不能算是一个特别好管闲事的女人。因为她这个人,说起来也可怜,成天价老算计赔赚,老琢磨怎么能够得到寓客们口袋儿里的钱,她只顾物质方面的事儿,就没有闲心去理会别的事儿了。但是现在,安玑。克莱对于她那两位阔绰客人,她以为的德伯先生和太太,的拜访,在时间上和情况上,都有些出乎寻常,所以她那种妇女本来有的好奇心,虽然一向抑制下去了(因为她认为,那种好奇心,除了对于租房这种营业发生作用以外,是不应该有的),但是却又叫这番拜访重新激发起来了。

苔丝和她丈夫说话的时候,并没进饭厅,只站在门口;卜露太太那时站在过道后面自己的起坐间里,门儿一半开着,对于他们一对伤心人的谈话,不知是否能算谈话,能听见一句半句。以后她听见苔丝又回到楼上,听见克莱起身离去,听见他随手把前门带上。于是她又听见楼上关门,她就知道,那是苔丝已经又进了她自己的房间了。卜露太太琢磨着,既是那位年轻的太太并没穿戴整齐,那么她再出来,总得待一会的。

于是卜露太太轻轻悄悄地上了楼,站在前部房间的门外。原来头层楼上是群鹤公寓里顶好的房间,现在归德伯按礼拜租住。一共两个房间,中间有两扇折门通着,前面是客厅,后面是卧室。那时后屋静悄悄的,前屋却有声音。

她刚一听的时候,只能辨出一个字音来,连续不断地低声呻吟发出,跟一个绑在伊赛昂轮(伊赛昂轮,见希腊神话。赖皮狄人国王伊赛昂,觊觎天后西拉之色,并称获天后眷宠,因遂被放达达罗司,缚于大轮,永转不息。)上的鬼魂喊的一样。只听得,"哦,哦,哦!"于是沉默了一下,跟着长叹了一声,跟着又是, "哦,哦,哦!"那位女老板巴着门上的钥匙孔儿,往屋里看去。屋里能够看得见的地方,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但是早餐桌子的一个角儿,还有桌子旁边一把椅子,却正伸到那一小部分上。那时候,桌子上已经把饭都开好了。苔丝跪在椅子前面,把脸趴在椅子座儿上,两只手紧紧握在头上,她那晨间便服的长下摆,和她那睡衣的绣花边,全拖在她身后的地上,她那两只脚伸在地毯上,脚上没穿袜子,便鞋也掉下来了。那种没法形容。表示绝望的呻吟,就是从她嘴里嘟哝着发出来的。

于是隔壁卧室里一个男子的声音问,"你怎么啦?"苔丝并没回答,只自己继续念叨,这种念叨的腔调,说是呼痛,还不如说是自语,说是自语,还不如说是哀鸣。卜露太太只能听见一部分:"可是我那亲爱。亲爱的丈夫又回来找我来啦,我还一点儿都不知道!,都是你毫无心肝。花言巧语,把我愚弄的,你老不肯罢休,老来愚弄我!老来愚弄我!你老口口声声,说我妈要什么,我妹妹要什么,我弟弟要什么,老用这些话来打动我的心!,你又说,我丈夫不会回来了,一辈子也不会回来了;你又嘲笑我,说我不该那么傻,不该还盼望他来!,后来你到底把我弄得没主意啦,信了你的话啦,由着你的意啦!,但是他可又回来啦!回来又走啦。第二次又走啦,这回真是一去不回啦!,他永远也不会再爱我啦,连一丁点儿,一丁点儿都不会再爱我啦,他只有恨我啦,哎,是啊,这一次他又把我撇下啦。又为的是,你!"她的头本来伏在椅子上,在她辗转痛诉的时候,她的脸就转到房门那面,就让卜露太太看见了,只见她脸上痛苦万状,嘴唇都让牙咬得流血;她闭着眼睛,细长的眼毛都湿成一绺一绺,贴在脸上。只听见她继续说,"他又病得那个样子,要活不长了,看样子我恐怕他要活不长了!,我这番罪孽非要了他的命不可,我自己可死不了!,哦,我这一辈子算是让你毁完了,,我本来哀告过你,求你千万别再毁我,可是你到底还是又把我毁啦!,我自己的亲丈夫永远也不,也不能,哎哟,老天哪,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卧室里那个男人又说了几句更令人难听的话;于是忽然一阵衣裳的声音。原来苔丝已经一跳而起了。卜露太太以为她就要开门冲出来,就急忙退到楼下去了。

不过她这一举动却是多余的,因为客厅的门并没开。不过卜露太太觉得再上楼去偷看,究竟不大妥当,所以就到楼下她自己的起坐间里去了。

她在楼下虽然侧耳细听,但是却始终听不见楼上有什么动静;于是她就去到厨房,把没吃完的早饭赶快吃完,又立刻回到楼下的前屋,手里拿起活计来,等候她的房客拉铃呼唤,她好亲自去收拾桌子,借着探一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坐在那儿的时候,她能听见上面的楼板现在微微地吱吱作响,好象有人走动似的;过了一会儿,这种动作便明白了,因为楼梯栏杆上一阵衣裳之后,就听见前门有开关的声音,跟着看见苔丝往栅栏院门走去,要上大街。她现在的穿戴,跟她刚来的时候一样,是整整齐齐地富家少妇旅行的服装,不过有一样比来的时候不同,她的帽子和黑羽上,多了一个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