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期 冤家路狭 51(第3/4页)

"该死,你怎么这样狠!"他急忙把胳膊抽出来,嘴里说。"不是,不是,我知道你不是成心的。好吧,我等着你啦,就是你自己不来,我盼望至少你母亲跟你弟弟妹妹们能来。""我不去,我有的是钱!"她喊着说。

"你的钱在哪儿哪?"

"在我公公手里,只要我跟他要,他就可以给我。""还得你跟他要哇。不过我是知道你的脾气的,苔丝;你不会伸手跟他要的;你永远也不会伸手向人的,我知道你宁肯饿死,也不肯伸手向人!"他说完了这些话,就骑着马走了。刚走到街上拐弯的地方,他遇见了从前提涂料罐儿那个人,那个人就问,他是不是背叛了他的同志们了。

"你他妈滚开!"德伯说。

德伯走后,苔丝坐在原来的地方,出了半天神儿,后来心里忽然一阵悲愤,觉得自己所受的待遇太残酷了,就不由得热泪齐涌,涨满了她的眼睛。她丈夫安玑。克莱也同别人一样,待她太严厉了,一点儿不错,待她太严厉了!她从前向来没容自己这么想过;但是他待她严厉,的确是毫无疑问!她活了这么大,从来就不曾有意去犯罪恶;这是她敢起誓赌咒的事实,然而残忍的惩罚却落到了她身上。无论她的罪恶有多大,反正她决不能算是有心为恶,只能算是无心为恶罢了,既是无心,那么为什么她就该这么无尽无休地老受惩罚呢?

她一阵愤激之下,就随手抓过一张纸来,潦潦草草地写道,唉,安玑呀,你待我怎么这么狠心呢!我不应该受这样的待遇。我已经把这件事前前后后仔细琢磨了一番了,我永远,永远也不能饶恕你!你分明知道我无心害你,但是你为什么老这样害我呢?你太狠心了,真太狠心了!我只有慢慢把你忘了好啦。我在你手里,一丁点儿公道也没得到!

她坐在窗前,等到邮差走来的时候,跑出去把信交给了他,交完了又回到屋里,漠然。木然地坐在窗前。

写这样的信和写情词哀恳的信,原没有什么两样。哀恳怎么能够打动他的心呢?事实还是从前的事实:并没发生什么新情况,使他把意见变更。

天色越来越暗了,炉火的光映照室内。那两个年岁较大的孩子和他们的母亲一同出去了;家里还有四个小的,年龄从三岁半到十一岁,都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正围在炉旁,喋喋不休地讲他们的孩子话。后来苔丝也凑到他们一起,那时她并没点蜡。

"宝贝儿们,咱们只能在这儿再睡一晚上了,只能在咱们下生的屋子里再睡一晚上了,"她很快地说。"咱们应该把这一层想一想,是不是?"大家一时都默然无语;他们本是小孩子,很容易受激动,一听苔丝说这种永别故土的伤心话,差不多都要咧嘴哭出来;但是白天一天,他们却还都老琢磨搬到新地方去的快乐哪。苔丝于是换了话头说,"宝贝儿们,你们唱个歌儿我听吧。" "唱什么哪?""你们会什么就唱什么好啦,什么都成。"大家先停了一晌的工夫;于是一个细小的嗓音,试着唱起来;第二个声音一帮腔,接着第三个。第四个声音,就一齐随着唱起来;歌词是他们在主日学校里学的,里面说的是,在世上,我们净受苦受难,在世上,我们有离合悲欢;在天堂,我们永远不离散。(引自英国赞美诗作者托玛斯。毕勒毕(生于1809年)的赞美诗《天堂预现》。该诗于一八三二年首次发表于《婴校教师参考手册》,发表后,以其乐谱极易上口,故立即在幼童中间流行,且在哈代童年,广泛为主日学校所采用。后收入《公祷书附颂诗》第五○九首。)他们一直唱下去,他们唱的时候,神气非常冷漠沉着;一个人对于问题早已解决了,并且觉得解决得没有错儿,绝不须再加考虑,他们那时的神气,就象这种人那样冷漠沉着。他们的面目紧紧地绷着,尽力把字眼儿一个一个咬出来,一面眼睛还盯着闪烁的炉火,顶小的那一个还把歌声拖延到别人唱完了以后。

苔丝离开他们,又到窗前去了。外面已经是一片夜色了,但是她却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仿佛要仔细窥探昏暗的夜色似的。实在她是要掩饰自己的眼泪。只要她能相信他们唱的歌里那些话,只要她敢保真是那样,那么,一切情况,岂不要和现在大不相同!她岂不是可以放心就把他们交给他们信赖的天公,把他们付与他们将来的天国!但是,她既然不能信那些话是真的,那她当然就得替他们设法,她当然就得作他们的天公了。因为对于苔丝,也和对于其他千千万万的人一样,那位诗人歌咏的,我们下世为人,并非完全裸体赤身,却带来了一片荣耀光辉,缭绕如云!(引用英国诗人渥兹维斯的诗《咏童年回忆中所得永生之启示》第五节。)这句话,含有令人可怕的讽刺在内。据苔丝以及跟苔丝一样的人看,下世为人,只是一种使人降志辱身的威迫势逼,它那样不召而自至,从结局看,好象一无是处可言,充其量也不过可以少减人生的痛苦而已,绝无根治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