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 痴心女子 36

克莱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一片晨光,颜色灰暗惨淡,神气鬼鬼祟祟,仿佛作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壁炉里只剩了一堆残灰;摆好了的饭桌上面,还放着满满两杯当时并没沾唇的葡萄酒,现在沫子也没了,颜色也浑了;她和他坐的椅子都空着;其余的家具,也都带着它们那种老是无可奈何的神气,不管人烦不烦,一死儿地追问怎么个办法。楼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但是待了不到几分钟,却有人敲门。克莱想,来的人大概是住在小房儿里伺候他们那个女街坊。

那时候,克莱已经穿好了衣服了。他听见女仆来了,就心里琢磨,在现在的情况之下,家里有外人,一定很不方便,因此就开开窗户,对那个女人说,他们那天早晨自己就可以安排一切,不用她在这儿伺候。她手里拿的那一罐儿牛奶,就放在门外头好啦。他把那个女人打发走了以后,就在房子后面,找到了些木柴,很快就把火生起来了。伙食房里有的是鸡蛋。黄油。面包和别的食物,他在牛奶厂里,又学得很会作些家务事,所以一会儿就把早饭作好了。壁炉里的木柴哔剥地响,烟囱上的烟气滚滚地冒,老远看来,好象柱头上雕着莲花的柱子;本地人打那儿过的,见了这种情况,都不由想到这一对新婚夫妇,都不觉羡慕他们新婚的快乐。

安玑把屋里的一切,最后又看了一眼,跟着走到楼梯下口那儿,用一种合于常例的声音说: "早饭作好啦!"他开开前门,在晨间清新的空气里闲走了几步。待了不大会儿,他就回了屋里,那时候,苔丝已经在起坐间里了,正死板板地把杯盘等等重新安排。既是她那时已经穿得整整齐齐的了,而他叫她的时候,离那时又不过两三分钟,那么,他叫她的时候,她一定是早就穿戴好了的了,或者差不多穿戴好了的了。她把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大圆髻,身上穿了一件新连衣裙,一件浅蓝色的毛料衣裳,领子上镶着白绉边儿。她的脸和手仿佛冰凉,也许是她起来,穿着衣服,在冷屋子里坐了许久了。克莱刚才叫她的口气,显然非常温文有礼,她当时听了,心里不由得一时重新生出一线的希望来。但是现在她一看他的神气,那点儿希望就又消逝了。

说句实话,从前他们两个好象一盆烈火,现在他们却只是一堆残灰了。昨天晚上是热辣辣的一片愁绪,今天早晨却是闷沉沉的满怀抑郁了。仿佛没有东西,能把他们的情感再鼓动起来,能使他们的感觉再跟从前一样地热烈。

他对她说话的态度老是温和的,她回答他也老是同样地喜怒不形于色。等到后来,她才走到他面前,往他那副眉目清晰的脸面上瞅着,仿佛并不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有形可见的活东西似的。

"安玑!"她说,说了这一声,又停住了,用手轻轻去触他,轻得好象微风一样,仿佛她不大能够相信,这就是她那位旧日情人的肉体。她的眼睛仍旧水汪汪的,她那灰白的两颊仍旧象旧日那样丰润饱满,不过半干的眼泪却在那儿留下了痕迹了;她那鲜润红艳的嘴唇儿,也变得跟她的两颊差不多一样地灰白了。固然不错,她的心房仍旧跳动,她仍旧还活着,但是她心里的悲痛,却重重地压在她身上,把她的生气压得时断时续,如果稍微再增加一点儿压力,她就一定要真病倒了,一定要两眼无神,一定要嘴唇儿变薄了。

她的样子是绝对纯洁的。这是老天成心耍离奇古怪的把戏,才在她的容貌上给她印了一副女儿无瑕的标志,让他傻了一般地瞧着她。

"苔丝!你得说你说的都是瞎话!一定是,一定是瞎话!" "不是瞎话!""字字是实?""字字是实。"他带着哀求的神气瞧着她,仿佛他情愿听她亲口说一句谎话,纵然明明知道是谎话,也情愿用诡辩的方法欺骗自己,把谎话当作真话。但是她只回答说,"不是瞎话。""他还活着吗?"于是安玑问。

"孩子死啦。"

"那个男人哪?"

"还活着。"

克莱脸上显出一种最后绝望的神气来。

"他在英国吗?"

"是。"

他来回瞎走了几步。

"我的地位,是这么一种情况,"他突然说。"我总想,无论谁都要这么想,我不娶有身份。有财产。通达世务的女人,我把那种野心一概放弃了,那我就不但可以得到一个天然美丽的女人,也一定可以得到一个质朴纯洁的女人了;谁知道,唉,也罢,我不配说你的不是,我也不愿意说你的不是。"苔丝对于他的地位完全了解,所以那句话的下文用不着说出来。这件事叫人最感痛苦的地方,就在这儿了。她可以看出来,他是面面都吃了亏的了。

"安玑,我当初所以答应你跟我结婚,因为我知道,闹到究竟,有最后让你脱身的办法;固然我倒是希望,你永远也不," 她的嗓音都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