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 旗鼓重整 19(第2/4页)

那时候还照耀的亮光,大半是从西天上一片云翳上一个大洞穴那儿透出来的;它好象是残余的白昼,出于偶然而遗留下来,因为别的地方都是暮色四合了。幽怨凄婉的琴声停止了,奏得极其简单,并不需要很高明的技巧;她还在那儿等候,心里想,也许还有第二段。但是他却已经弹倦了,随随便便地绕过树篱,慢慢地溜达到她身后。苔丝满脸象火烧的一般,轻轻悄悄,好象连动也不动似的,偷偷地躲开了。

但是安玑却早就看见了她穿的那件轻飘的夏服了,开口跟她说话。他虽然离她还相当地远,但是他那低低的声音,却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苔丝,你干吗这样躲开了哪?"他说,"你害怕吗?""哦,不是,先生,不是害怕什么屋子外面的东西;在现在这种苹果花正飞舞。草木都青绿的时候,更没有什么叫人害怕的了。""那么屋子里面有什么叫你害怕的了,是吗?" "呃,是,先生。""是什么哪?""我也说不十分清楚。""害怕牛奶酸了?""不是。""害怕活在世上?""是,先生。""我也害怕活在世上,常常害怕。活在世上,真叫人进退两难,可不是好玩儿的,是不是?""是,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尽管如此,但是我可万没想到,象你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却会这样早就看到这一点。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犹犹疑疑地不言语。

"苔丝,不要紧,你只管拿我当自己人,把你心里的话对我说出来好啦。"她想他的意思是问她,一切事物的面目,在她看来是什么样子,所以就羞答答地回答他说:"树木都有眼睛,来叮问你,有没有?,我这是说,仿佛有眼睛。河水也说:,'你为什么拿你的面目来搅和我?,同时好象有好多好多的明天,通统排成一行,站在你面前(比较《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第十九行:"明天哪,明天哪,明天。"),头一个顶大,顶清楚,越站在后面的就越小,但是它们却好象一概都是很凶恶。很残忍的,仿佛说:'我来啦,留我的神吧!留我的神吧!,,可是你,先生,会用音乐创造出梦境来,把这些可怕的幻想赶走。"这个年轻的女人,她虽然不过只是一个挤牛奶的,却恰恰有那么一种令人稀罕的地方,可以叫她同屋的人都羡慕,竟会有这种多愁善感的想法,他真一点儿也没想到。她是用自己家乡话里的字眼,多少再加上一点达到了小学六级所学来的字眼,把这段心情,这段差不多可以说是属于这个时代(这个时代,也就是哈代自己的时代,由一八六五到一八九○年这四分之一世纪,亦即达尔文。赫胥黎。斯宾塞。叔本华的时代。)的心情,现代的痛苦,表达出来的。这一层很使他注意。但是他再一想,所谓进步的观念,大半都是许多世纪以来男男女女模模糊糊地感觉出来的心情,用最新的方式,加以界说定义,用科学。主义种种字眼,表达得更精确一点儿就是了,他想到这儿,就不那样注意了。

但是,象她这样年纪还很轻的人,就已经有了这种见解,仍旧还是令人觉得很奇异;不止奇异,还叫人感动,叫人关怀,叫人悲伤。他既然不知道她所以有这种见解的原因,他也就想不起来,经验不在年龄的大小,而在阅历的深浅。苔丝肉体上过去一时所受的蹂躏,就是她精神上现在丰富的收获。

苔丝也不懂得,为什么一个出身牧师家庭。受过良好教育。不受生活压迫的人,会把活在世上这件事看作是一种不幸。象她自己这样一个失去生趣的朝天旅客,那样想,本是很有理由的。但是这一个令人爱慕。富有诗意的人,怎么也会降到耻辱之谷(耻辱之谷,见班扬(1628—1688)《天路历程》第一部。)里面呢?怎么也会象她自己两三年以前那样,和乌斯的老人同样感觉到,"我宁愿上吊,宁愿死,不愿生。我厌恶生命,我不愿意永远活"呢?(乌斯的老人,见《旧约。约伯记》第一章。第七章,乌斯地有一个人名叫约伯,那人完全正直,敬畏上帝,远离恶事。后上帝要试一试他的真心,把灾祸降给他。约伯于是自己诅咒自己。)固然不错,克莱现在脱离了他自己的阶级了。但是她晓得,这种情况却和彼得大帝跑到造船厂里一样,只是因为他要学他愿意会的本事啊。他挤牛奶,并不是因为他非挤牛奶不可,却是因为,他想学会了,怎样做一个财源茂盛。家道兴旺的牛奶厂老板。地主。农业家和畜牧家啊。他将来要做美国或者澳洲的亚伯拉罕,象一个国主一样,管领他的牛群和羊群。他的斑牛和纹羊。他的男仆和女仆啊。(亚伯拉罕,是希伯来人的始祖,虔信上帝,住迦南地方,牛羊成群。见《旧约。创世记》第十一章。第二十五章。"牛群和羊群,",均见《创世记》。)但是有的时候,她却又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毫无疑问爱念书。好音乐。有思想的青年,不学他父亲和他哥哥那样,去作牧师,却会一心一意想做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