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两盏灯灭了(第2/7页)

老人生了病之后,更依赖女儿。喝汤吃药的,差不多都要她喂。除了伺候病人之外,她也没有功夫做什么别的事了。她的床铺搁在通父亲卧房的门边,容易发脾气的病人一有什么响动,她就起来。说句公平话,病人不愿意吵醒他又体贴又尽心的看护,往往动都不动,一连静卧好几个钟头。

他现在很爱女儿,从女儿长大成人以后,做父亲的从来没有这么疼她。在待人和蔼、伺候父亲孝顺一方面,这忠厚的好人比谁都强。她在父亲病房里悄没声儿的进出,样子端庄文雅,脸上甜甜的带着笑容,都宾少佐看了心里想道:“她进来的时候,脚步轻得像一丝太阳光。”女人守着自己的孩子,或是在病房里伺候病人,脸上可不都像天使一般的慈爱吗?我想这种表情大家全看见过。

这样,几年来藏在心里的怨恨无形消灭了;他口里不说,心里却很平静。女儿对他这么孝顺体贴,他在临死之前也就忘记了对她的不满。以前他们老两口子常在夜里埋怨女儿,说她为自己的孩子才肯掏出心来,父母上了年纪,又遭到各种不如意的事,她都不在心上,只有儿子是宝贝,后来乔治跟她分手的当儿,她伤心得发狂一般,真是荒唐糊涂,简直可以说是不敬神明。如今赛特笠老头儿结了一下总账,把心里这些疙瘩都忘记了,对于女儿温和忍耐,自我牺牲的精神才真正服帖。有一晚,她偷偷的走到他的房里,发现他醒着。灰心颓唐的老头儿对她认了错,把冰冷无力的手拉着她说:“唉,爱米,我刚才在想,我们对你很不好,很不公道。”她跪在他的床旁边开始祷告,他拉着她的手,跟她一起祷告。朋友,但愿我们临死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个同伴陪着我们祈祷!

在他睁眼躺着的时候,说不定他回想到一辈子的遭遇,早年怎么挣扎,后来怎么成功发达,真是大丈夫得志于时,老来怎么一败涂地,现在又落到这般可怜的结果。命运打败了他,如今再也没有机会向它报复。自己身后没有名,也没有留下钱,一辈子穷愁潦倒,没做过有益的事,如今力气已经使尽,就算完了。我常在想,死的时候,又有名又得意好呢,还是又穷又潦倒好?还是愿意什么都有,到临死不得不撒手呢,还是和命运赌过一场,输给它以后奄奄一息的死去呢?总有一天,我们说:“到明天,成功和失败都没有关系了。太阳照旧升起来,千千万万的人做工作乐,可是一切的喧闹都和我无关了。”这种感觉准是非常的古怪。

有一天早晨,太阳照常上升,大家照常起来,做工的做工,寻欢作乐的寻欢作乐,只有约翰·赛特笠不起身。他不再和命运搏斗,也不再希望,不再计划,从此安安静静的躺在白朗浦顿墓地上他老妻的身旁。他后来的生活,世上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都宾少佐、乔斯、乔杰坐着一辆蒙黑布的大马车去送丧,眼看着下了葬。乔斯是特地从里却蒙的勋章旅馆赶回来的。自从家里有了丧事,他就溜掉了,他说家里有了一个——你懂吗,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不能住在家里。爱米留在家里,照旧做她份内的事。她并不觉得十分难受,她的表情并不是悲伤,只是很严肃而已。她祷告上天,希望自己临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安静而没有痛苦。她想起父亲病中说的话都显得出他的信仰虔诚,而且顺天应命,对于将来很有希望,使她觉得很安心,也很敬服。

我想了一想,觉得临死的时候还是这样好。如果你很有钱,日子过得舒服,最后说:“我手里有钱;我的名气也不小。我一辈子和最上等的人物来往,而且,谢天谢地,我的家世是好的。我很光荣的为王上和国家尽过力。我做过好几年议员,我可以说,我在国会里的演说,大家很看重,对我的批评也不错。我没欠过一文钱;不但如此,我还借给我大学时候的旧同学贾克·拉柴勒斯五十镑钱。他还不出来的话,我的遗产管理人也不会去逼他。我留给每个女儿一万镑,可算是很丰厚的嫁妆。我的碗盏器皿、家具、贝克街的房子,还有一笔很可观的遗产,都给我的太太终身使用。我的田产庄地、公债票、贝克街屋子的酒窖里面所有的好酒,都给我儿子。我还给我贴身佣人一年二十镑的年金。我死后看谁能够找得出我一件亏心事!”也许你临死的时候口气完全不同,你说:“我是个穷老头儿,一辈子潦倒,不得意,到处碰壁。我没有脑子,运气也不好;我承认自己一辈子不知做错了多少事。我时常忘了自己该尽的责任,欠的债也还不出。现在我快要死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低头认错。我祷告上天饶恕我的过失。我真心真意的悔过,跪在上帝面前求他对我慈悲。”你想一想,愿意在自己的葬礼上说哪一篇话呢?赛特笠老头儿说的是后面的一篇。他低心下气,拉着女儿的手,撇下了生命、失望和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