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做寡妇和母亲(第3/5页)

他开口道:“你从前在奥斯本上尉连队里当兵吗?”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是我的儿子。”

那小兵说他不属于上尉的连队。他瞧了瞧那又憔悴又伤心的老头儿,伸出没有受伤的胳膊,苦着脸尊尊敬敬的对他行了一个礼。说道:“整个军队里找不出比他更好更了不起的军官。上尉连队里的军曹还在这儿,如今是雷蒙上尉做连长了。那军曹肩膀上的伤口刚好,您要见他倒不难。倘若您要知道——知道第——联队打仗的情形,问他得了。想来你老一定已经见过都宾少佐了,他是勇敢的上尉最要好的朋友。还有奥斯本太太也在这里,人人都说她身体很不好。据说六个星期以来她就像得了神经病似的。不过这些事情你老早已知道了,用不着我多嘴。”

奥斯本在小兵手里塞了一基尼,并且说如果他把军曹带到公园旅馆里来的话,还可以再得一基尼。那小兵听了这话,立刻把军曹带到他旅馆里来。他出去的时候碰见一两个朋友,便告诉他们说奥斯本上尉的父亲来了,真是个气量大、肯花钱的老先生。他们几个人一起出去吃喝作乐,把那伤心的老头儿赏的两个基尼(他最爱夸耀自己有钱)花光了才罢。

军曹的伤口也是刚刚养好,奥斯本叫他陪着一同到滑铁卢和加德白拉去走了一转。当时到这两处地方来参观的英国人真不知有几千几万。他和军曹一同坐在马车里,叫他指引着巡视那两个战场。他看见第——联队在十六日开始打仗的时候经过的路角,又来到一个斜坡上,当日法国骑兵队紧跟在溃退的比利时军队后面,直到那斜坡上才给英国兵赶下去。再过去便是勇敢的上尉杀死法国军官的地点;搴旗的军曹已经中弹倒地,那法国人和小旗手相持不下,争夺那面旗子,便给上尉刺死了。第二天是十七日,军队便顺着这条路后退;夜里,联队里的士兵就在那堤岸上冒着雨守夜。再过去便是他们白天占领的据点;他们好几回受到法国骑兵的突击,可是仍旧坚持下去。法国军队猛烈开炮的时候,他们便匍匐在堤岸底下。傍晚时分,所有的英国兵就在堤岸的斜坡下得到总攻击的命令。敌人在最后一次袭击失败之后转身逃走,上尉就举起剑来从山坡上急急的冲下去,不幸中了一枪,就此倒下了。军曹低声说道:“您想必已经知道,是都宾少佐把上尉的尸首运到布鲁塞尔下葬的。”那军曹把当日的情形讲给奥斯本听的时候,附近的乡下人和收集战场遗物的小贩围着他们大呼大喊,叫卖着各色各种的纪念品,像十字章、肩饰、护身甲的碎片,还有旗杆顶上插的老鹰。

奥斯本和军曹一同在儿子最后立功的地点巡视了一番,临别的时候送给军曹一份丰厚的礼。乔治的坟他已经见过。说真的,他一到布鲁塞尔第一件事就是坐了马车去扫墓。乔治的遗体安葬在离城不远的莱根公墓旁边。那地方环境非常幽美,有一回他和同伴们出城去玩,随口说起死后愿意葬在那里。年轻军官的朋友在花园犄角上不属于教会的地上点了一个穴把他埋葬了,另外用一道短篱笆和公墓隔开。篱笆那边有圣堂,有尖塔,有花,有小树的公墓原是专为天主教徒设立的。奥斯本老头儿想着自己的儿子是个英国绅士,又是有名的英国军队里的上尉,竟和普通的外国人合葬在一起,真是丢脸的事。我们和人讲交情的时候,究竟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虚荣,我们的爱情究竟自私到什么程度,这话实在很难说。奥斯本老头儿一向不大分析自己的感情;他自私的心理和他的良心怎么冲突,他也不去揣摩。他坚决相信自己永远不错,在不论什么事上,别人都应该听从他的吩咐。如果有人违拗了他,他立刻想法子报仇,那份儿狠毒真像黄蜂螫人、毒蛇咬人的样子。他对人的仇恨,正像他其余的一切,使他觉得十分得意。认定自己永远不犯错误,对于自己永远没有疑惑,勇往直前的干下去,这是了不起的长处,糊涂人要得意发迹,不是都得靠这种本事吗?

日落时分,奥斯本先生的马车从滑铁卢回来,将近城门的时候,碰见另外一辆敞篷车。车子里头坐着两位太太,一位先生,另外有一个军官骑着马跟在车子旁边。那军曹看见奥斯本忽然往后一缩,心里倒奇怪起来。他一面举起手来向军官行礼,一面对老头儿看了一眼。那骑马的军官也机械的回了一个礼。车子里原来是爱米丽亚,旁边坐着伤了腿的旗手,倒座上是她忠心的朋友奥多太太。这正是爱米丽亚,可是跟奥斯本从前看见的娇嫩秀丽的小姑娘一点也不像了。可怜她的脸蛋儿又瘦又白,那一头漂亮的栗色头发当中挑开,头上一只寡妇戴的帽子,眼睛直瞪瞪的向前呆看。两辆马车拍面相撞的一忽儿,她怔怔的瞧着奥斯本的脸,却不认识他。奥斯本先也没有认出来,后来一抬眼看见都宾骑着马跟在旁边,才明白车里坐的是谁。他恨她。直到相见的一刹那,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多么恨她。那军曹忍不住对他看。到马车走过之后,他也回过头来瞪着坐在他旁边的军曹。他的眼神恶狠狠的像要跟人寻衅,仿佛说:“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样对我看?混蛋!我恨她又怎么样?我的希望和快活是她给捣毁了的。”他咒骂着对听差嚷道:“叫那混蛋的车夫把车子赶得快些!”不久,奥斯本车子后面马蹄得得的响,都宾拍马赶上来了。两辆车子拍面相交的一刹那,他心不在焉,直到走了几步以后才想起过去的就是奥斯本,连忙回过头来望着爱米丽亚,看她瞧见了公公有什么反应没有,哪知道可怜的女孩儿根本没有认出来。威廉是每天陪她出来坐车散心的,当时他拿出表来,假装忽然想起别处另外有个约会,转身走开了。爱米丽亚也不理会,她两眼发直,也不看眼前看熟了的风景,只瞧着远远那一带的树林子——乔治出去打仗的那天便是傍着树林子进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