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7页)

我坐在一张矮凳上,离开她的扶手椅有几码远,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身材,端详着她的五官。我手里拿着叙述撒谎者暴死的那本小册子;这本书是指定要我注意阅读,作为给我的适当警告的。刚才发生的事情;里德太太对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讲的关于我的那些话;他们谈话的整个内容,在我脑子里都很新鲜、冷酷、刺人;每一个字我都能敏锐地感觉得到,就跟清清楚楚听到了一样,这时候一阵愤恨之情在我的心里翻腾。

里德太太抬起头来,眼光离开了活计,盯着我的眼睛,她的手指也停止了灵活的动作。

“出去,回婴儿室去,”这是她的命令。准是我的眼神或者什么别的冒犯了她,因为她说话的时候,虽然竭力克制,还是愤怒到极点。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可又走了回来,我从屋子这头,走到屋子那头的窗口,走到她面前。

我必须说话:我一直受到残酷的践踏,如今非反抗不可啦;可是怎么反抗呢?我有什么力量向我的仇人报复呢?我鼓足勇气,说出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作为报复:“我是不骗人的;我要是骗人,我就该说我爱你了;可是我声明,我不爱你;除掉约翰·里德以外,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你;这本写撒谎者的书,你可以拿去给你的女儿乔奇安娜,撒谎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还一动不动地搁在她的活计上;她那冰冷的眼睛还冷冷地盯着我。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她问,那口气与其说是人们通常用来同孩子说话的那种,倒还不如说是人们用来同成年的仇敌说话的那种。

她那眼神、那声音,激起我莫大的反感。我激动得无法控制,从头到脚都在哆嗦,我继续说下去:“你不是我的亲属,我很高兴。我这一辈子永远不再叫你舅妈。我长大以后也决不来看你;要是有谁问我,我怎么爱你,你又怎么待我,我就说,我一想起你就恶心,你对我残酷到了可耻的地步。”

“简?爱,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敢?就因为这是事实。你以为我没有感情,所以我没有一点爱、没有一点仁慈也能行;可是我不能这样过日子;你没有一点怜悯心。我到死也不会忘记你怎么推我——粗暴地凶狠地推我——把我推回红屋子,把我锁在里边,虽然我当时多么痛苦,虽然我难过得要死,大声叫喊,‘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里德舅妈!’你要我受这个惩罚,只不过是因为你的坏儿子无缘无故地打了我,把我打倒。不管谁问我,我都要把这个千真万确的故事告诉他。别人以为你是个好女人,可是你坏,你狠心。你才会骗人呢!”

我话还没说完,我的心灵就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最奇怪的自由感、胜利感,开始扩张、升腾,仿佛是挣脱了一道无形的束缚,终于挣扎着来到了梦想不到的自由之中。这种感觉倒不是没有原因的;里德太太看上去很害怕;活计从她的膝头上掉了下来;她举起双手,摇来晃去,愁眉苦脸,像是要哭似的。

“简,你错了;你怎么了?干吗抖得这么厉害?你想喝点儿水吗?”

“不想,里德太太。”

“你想要什么别的吗?简?我向你担保,我是想做你的朋友的。”

“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告诉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说我脾气坏,生来爱骗人;我要让劳渥德人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干下了什么好事。”

“简,这些事你不懂;孩子有错就得改正。”

“欺骗不是我的缺点!”我粗野地大声叫道。

“可是你性子暴躁,简,这一点你总得承认;现在回婴儿室去吧——亲爱的——去躺一会儿。”

“我不是你的亲爱的;我不能躺下;里德太太,早点送我进学校,我恨住在这儿。”

“我真的要早点送她进学校,”里德太太自言自语地说,sotto voce(2),收起活儿,突然走出屋去。

那儿只剩下我一个人,战场上的胜利者。这是我经历过的最艰苦的一次战斗,也是我获得的第一次胜利。我在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站过的地毯上站了一会儿,享受着我那种胜利者的孤独感。起初,我暗自微笑,觉得高兴;可是就像我的加速的脉搏跳动一样,这阵猛烈的欢乐急剧地减退了。一个孩子像我那样跟长辈吵了架,像我那样让自己的愤怒毫无控制地发作一通,事后总不免要后悔,总不免会感到反作用带来的沮丧。一块石楠丛生的荒地着了火、活跃、闪亮、肆虐,正好作为我咒骂和威胁里德太太时的心情的恰当象征;而这一块荒地,在烈火熄灭以后,变成一片烧毁的焦土,这又正好恰当地象征了我事后的心境。我默默地反省了一个钟头,已经觉得自己的行为是疯狂的,觉得自己那种被人恨而又恨别人的处境是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