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3/4页)

而在这再燃旺的希望上又加了一勺油的,是唐云山那电报居然是好消息:他报告了事务顺手,时局有转机,并且他在香港亦已接洽好若干工商界有力份子,益中公司尚可卷土重来;最后,他说即日要回上海。

吴荪甫忍不住独自个哈哈笑了。可不是皇天不负苦心人麽!

然而这一团高兴转瞬便又冷却。吴荪甫嘴角上虽则还挂着笑影,但已经是苦笑了。什麽香港的工商界有力份子接洽得有了眉目,也许是空心汤圆罢?而且这样的「空心汤圆」,唐云山已经来过不止一次了!再者,即使今回的「汤圆」未必仍旧「空心」,然而远水救得近火麽?这里公债市场上的决战至迟明天要分胜败呀!吴荪甫他们所争者就是「现在」;「现在」就是一切,「现在」就是「真实」!

而且即使今回不是「空心汤圆」,吴荪甫也不能不怪唐云山太糊涂了。不是屡次有电报给他:弄到了款子就立即电汇来麽?现在却依然只是一封空电报!即日要回上海罢?倒好像香港还是十八世纪,通行大元宝,非他自己带来不可似的!

人家在火里,他倒在水里呀!

这麽想着的吴荪甫,脸上就连那苦笑的影子也没有了。一场空欢喜以后的苦闷比没有过那场欢喜更加厉害。刚翻完那电报的时候他本想打一个电话给孙吉人他们报告这喜讯,现在却没有那股勇气了。他坐在椅子里捧着头,就觉得头里是火烧一般;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却又是一步一个寒噤,背脊上冷水直浇。他坐了又站起,站起了又坐,就好像忽而掉在火堆里,忽而又滚到冰窖。

他只好承认自己是生病了。不错!自从上次他厂里罢工以来,他就得了这怪病,而且常常要发作。而刚才他在交易所里竟至于晕厥!莫非也就是初步的脑充血?老太爷是脑充血去世的!「怎麽丁医生还没见来?该死!缓急之际,竟没有一个人可靠!」──吴荪甫无端迁怒到不相干的第三者了!

突然,电话铃响了。唧令令那声音听去是多麽焦急。

吴荪甫全身的肉都跳了起来。他知道这一定是孙吉人他们来报告市场情形;他拿起那听筒的时候,手也抖了;他咬紧了牙关,没有力气似的叫了两声「喂」,就屏息静听那生死关头的报告。然而意外地他的眉毛一挺,眼睛里又有些光彩,接着他又居然笑了一笑。

「哦,──涨上了又跌麽!──哦!跌进三十三块麽?──哎,哎!──可惜!──看去是『多头』的胃口已经软弱麽?哈──编遣刚开盘麽?──怎麽?──打算再抛出二百万?──保证金记账?──我赞成!──刚才云山来了电报,那边有把握。──对了,我们不妨放手干一干!──款子还没汇来,可是我们要放手干一干!──哦,那麽老赵也是孤注一掷了,半斤对八两!──哦,可见是韩孟翔真该死呀!没有他去报告了我们的情形,老赵昨天就要胆小!──不错!回头总得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竹斋麽?早到了交易所了!──你们没有看见他麽?找一找罢!──哦──」

吴荪甫挂上了听筒,脸色突又放沉了。这不是忧闷,这是震怒。韩孟翔那样靠不住,最不该!况且还有刘玉英!这不要脸的,两头做内线!多少大事坏在这种「部下」没良心,不忠实!吴荪甫想起了恨得牙痒痒地。他是向来公道,从没待亏了谁,可是人家都「以怨报德」!不必说姓韩姓刘的了,就是自己的嫡亲妹子四小姐也不谅解,把他当作老虎似的,甚至逃走出去不肯回来!

一阵怒火像乱箭一般直攒心头,吴荪甫全身都发抖了。他铁青着脸,咬紧牙齿在屋子里疾走。近来他的威严破坏到不成个样子了!他必须振作一番!眼前这交易所公债关口一过,他必须重建既往的威权!在社会上,在家庭中,他必须仍旧是一个威严神圣的化身!他一边走,一边想,预许给自己很多的期望,很多的未来计画!专等眼前这公债市场的斗争告一个有利的段落,他就要一一开始的!

电话铃猛可地又响了,依然是那麽急!

这回吴荪甫为的先就吃过「定心丸」,便不像刚才那样慌张,他的手拿起那听筒,坚定而且灵快。他一听那声音,就回叫道:

「你是和甫麽?──哦,哦,你说呀!不要紧!你说!」

窗外猛起了狂风,园子里树声怒吼。听着电话的吴荪甫突然变了色,锐声叫道:

「什麽!涨了麽?──有人乘我们压低了价钱就扒进!──哦!不是老赵,是新户头?是谁,是谁?──呀!是竹斋麽?──咳咳!──我们大势已去了呀!──」

拍达!吴荪甫掷听筒在桌子上,退一步,就倒在沙发里,直瞪了眼睛,只是喘气。不料竹斋又是这一手!大事却坏在他手里!那麽,昨晚上对他开诚布公那番话,把市场上虚虚实实的内情都告诉了他的那番话,岂不是成了开门揖盗麽?──「咳!众叛亲离!我,吴荪甫,有什麽地方对不起了人的!」只是这一个意思在吴荪甫心上猛捶。他蓦地一声狞笑,跳起来抢到书桌边,一手拉开了抽屉,抓出一枝手枪来,就把枪口对准了自己胸口。他的脸色黑里透紫,他的眼珠就像要爆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