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4页)

吴荪甫一开口却又是乐观,并且他当真渐渐镇定起来了。

王和甫摸着胡子微笑。

「他能够抛出一百万去麽?好极了!可是荪甫,我们自己今天却乾瘪了;你的丝厂押款,到底弄不成,我和吉人昨天想了多少门路,也没有一处得手。我们今天只能──」

「只能什麽?难道前天讲定了的十万块钱也落空麽?」

「这个,幸而没有落空!我们今天只能扣住了这点数目做做。」

「那麽,一开盘就抛出去罢?你关照了孟翔没有?」

「呀,呀!再不要提起什麽孟翔了!昨晚上才知道,这个人竟也靠不住!我们本来为的想用遮眼法,所以凡是抛空,都经过他的手,谁知道他暗地里都去报告赵伯韬了!这不是糟透了麽?」

王和甫说这话时,声音细到就像蚊子叫。吴荪甫并没听得完全,可是他全都明白了,他陡的变了脸色,耳朵里一声嗡,眼前黑星乱跳。又是部下倒戈!这比任何打击都厉害些呀!过一会儿,吴荪甫咬牙切齿地挣扎出一句话来说:

「真是人心叵测!──那麽,和甫,今天我们抛空,只好叫陆匡时过手了?」

「不!我们另外找到一个经纪人,什麽都已经接洽好。一开盘,我们就抛!」

一句话刚完,外边钟声大震,开市了!接着是做交易的雷声轰轰地响动,似乎房子都震摇。王和甫也就跑了出去。吴荪甫却坐着不动。他不能动,他觉得两条腿已经不听他做主,而且耳朵里又是嗡嗡地叫。黑星又在他眼前乱跳。他从来不曾这麽脆弱,他真是变了!

猛可地王和甫气急败丧跑回来,搓着手对吴荪甫叫道:

「哎,哎!开盘出来又涨了!涨上半块了!」

「呵──赶快抛出去!扣住了那十万块全都抛出去!」

吴荪甫蹶然跃起大声说,可是蓦地一阵头晕,又加上心口作恶,他两腿一软,就倒了下去,直瞪着一对眼睛,脸色死白。王和甫吓得手指尖冰冷,抢步上前,一手掐住了吴荪甫的人中,一手就揪他的头发。急切间可又没得人来帮忙。正慌做一堆的时候,幸而孙吉人来了,孙吉人还镇静,而且有急智,看见身边有一杯冷水,就向吴荪甫脸上喷一口。吴荪甫的眼珠动了,咕的吐出一堆浓痰。

「赶快抛出去呀──」

吴荪甫睁大了眼睛,还是这一句话。孙吉人和王和甫对看了一眼。孙吉人就拍着吴荪甫的肩膀说:

「放心!荪甫!我们在这里招呼,你回家去罢!这里人多气闷,你住不得了!」

「没有什麽!那不过是一时痰上,现在好了!──可是,抛出去麽?」

吴荪甫忽地站起来说;他那脸色和眼神的确好多了,额角却是火烧一般红。这不是正气的红,孙吉人看得非常明白,就不管吴荪甫怎样坚持不肯走,硬拉了他出去,送上了汽车。

这时候,市场里正轰起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多头」和「空头」的决斗!吴荪甫他们最后的一炮放出去了!一百五十万的裁兵公债一下里抛在市场上了,挂出牌子来是步步跌了!

要是吴荪甫他们的友军杜竹斋赶这当儿加入火线,「空头」们便是全胜了。然而恰在吴荪甫的汽车从交易所门前开走的时候,杜竹斋坐着汽车来了。两边的汽车夫捏喇叭打了个招呼,可是车里的主人都没觉到。竹斋的汽车咕的一声停住,荪甫的汽车飞也似的回公馆去了。

也许就是那交易所里的人声和汗臭使得吴荪甫一时晕厥罢,他在汽车里已经好得多,额角上的邪火也渐渐退去,他能够「理性」地想一想了,但这「理性」的思索却又使他的脸色一点一点转为苍白,他的心重甸甸地定住在胸口,压迫他的呼吸。

蒙蒙的细雨现在也变成了倾盆直泻。风也有点刺骨。到了家从车里出来时,吴荪甫猛然打一个寒噤,浑身汗毛都直竖了。阿萱和林佩珊在大餐间里高声嚷笑着,恰在吴荪甫走过的时候,阿萱冲了出来,手里拿一本什麽书,背后是林佩珊追着。吴荪甫皱着眉头,别转脸就走过了。他近来已经没有精神顾到这些小事,并且四小姐的反抗也使他在家庭中的威权无形中缩小,至少是阿萱已经比先前放肆些了。

到书房里坐定后,吴荪甫吩咐当差的第一个命令是「请丁医生」,第二个命令是「生客拜访,一概挡驾」!他还有第三个命令正待发出,忽然书桌上一封电报转移了他的注意,于是一摆手叫当差退出,他就看那电报。

这是唐云山从香港打来的电报,三五十个字,没有翻出。吴荪甫拿起电报号码本子翻了七八个字,就把那还没发出的第三个命令简直忘记得精光了。可是猛可地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随手丢开那电报,抓起电话筒来。他踌躇了一下,终于叫着杜竹斋公馆的号头。在问明了竹斋的行踪以后,吴荪甫脸上有点笑容了。万分之一的希望又在他心头扩大而成为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