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5/9页)

太阳躲过了。小河那边吹来的风,就很有些凉意。四小姐觉得大问题已告解决,瞑想着未来的自由和快乐。她并没知道张素素的生活底细,她仅仅知道素素本来在某大学读书,而现在暑假期内则住在女青年会的寄宿舍;可是她依赖着这位表姊就同自己的母亲一样。

忽然水面上吹来了悠扬的歌声。四小姐听出这是她家乡的声音,并且很耳熟。她无意中对张素素笑了一笑。可是那歌声又来了,一点一点近来了,四小姐听出是四句: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四小姐记得这是《鹏鸟赋》上的词句,而且辨出那声音就是杜新箨。她忍不住出声笑了。她觉得那杜新箨很有风趣,而且立即也联想到林佩珊了。此时张素素也已经听明白,也笑了一笑,蓦地跳起来,就悄悄地走到河滩边,蹲在一棵树底下。四小姐忍住了笑,也学张素素的榜样。

一条小船缓缓地汆来,正靠着四小姐她们这边的河岸。杜新箨打着桨,他的大腿旁边翘起了棕色的草帽边儿,淡黄色的帽带在风里飘。四小姐认得这是林佩珊的草帽!小船来的更近了,相离不过一丈。张素素拾了一块泥对准那小船掷过去了。

「啊哟!」

是林佩珊的声音。那棕色的草帽动了一下。小船也立即停住了。张素素跳了起来,大声笑着叫道:

「你们太快活,太私心,怪不得有人要说寂寞了!」

杜新箨和林佩珊一齐转过脸来,看见了张素素,却没有看见四小姐。在清朗的笑音中,桨声又响,船拢到岸边来了。

蹲在树背后的四小姐听得林佩珊娇嗔地说:

「素!女革命家!你近来不是忙着大事情麽?请你来一块儿玩,也要被你骂几声腐败堕落!」

「可是密司张,你这一下手榴弹真不错!有资格!」

「你们猜猜,还有谁?猜不着,把阿珊给我做俘虏!」

「喔唷唷!──你的同伴!知道是阿猫阿狗呢!」

又是林佩珊的声音。四小姐觉得不好意思露脸了。同时听得那小船擦着岸边的野草苏苏地响。猛可地张素素格格地笑着跑了来,一把拉住四小姐推她出去。于是四小姐就呈现在林佩珊他们面前了。她红着脸招呼道:

「珊!这里你是常来的罢?也不见得怎样好玩!」

「啊哟!蕙姊,真真料不到!──佩服你了,素!女革命家的手段当真厉害,多少人劝她劝不转,你一拉就拉她到这里来了!」

于是三位女郎的笑语声杂乱地混做一团。只有杜新箨把桨插在泥里,微笑着不说话。在他看来,一切变化都是当然的,都不算什麽;四小姐所欲不遂,当然逃遁到《太上感应篇》,而现在又是当然的抛开《感应篇》,到这神秘的丽娃丽妲村。

天空忽然响动了雷声。乌云像快马似的从四面飞来,在这小河上面越聚越厚了。

「要下雨呢!四妹,我们回去罢。」

张素素仰脸看着天说,一手就挽住了四小姐的臂膊。「怕什麽!不会有大雨的。素,你们也到船里来玩一下。」

「不来!──要是你还嫌不热闹,范博文他们也就在那边,我代你跑腿去叫他们来罢!」

张素素忽然对林佩珊放出尖刺来,长笑一声,就和四小姐走了。

这里杜新箨望着张素素她们的后影,依然是什麽都不介意似的微笑。他拿起桨来在河滩的树根上轻轻一点,那小船就又在水中央缓缓地淌着。风转劲了,吹得林佩珊的衣裳霍霍地响。林佩珊低了头,看水里的树影,一只手卷弄着衣角。过了一会儿,她抬头把眼光注在杜新箨的脸上,她的眼光似乎说:「怎麽办呢?照这样下去!」杜新箨仍然微笑。

他们这小船现在穿过一排柳树的垂条,船舷刮着什麽芦苇一类的叶子,索索地响。林佩珊幽然叹一口气,身体挪前一些,就把头枕在杜新箨的腿上。桨从水里跳起来,横架在船舷上了,船自己慢慢地汆。林佩珊腿一翘,一声娇笑。

「可是,你总得想一个法子呀!──只要设法叫荪甫不反对我们的──那就行了!」

林佩珊断断续续地细声说,水汪汪的眼睛看住了杜新箨的面孔。

「嗳嗳,怎麽你总不说话?听得麽?我说的是只要荪甫不反对!想一个什麽方法──」

「荪甫这人是说不通的!」

「那麽我们怎样了局?」

「过一天,算一天呀!」

「唷唷!过一天,算一天!混到哪一天为止呢?」

「混到再也混不下去,混到你有了正式的丈夫!」

「啐!什麽话!」

「可是,珊!你细细儿一想就知道我这话并不算错。要他们通过是比上天还难;除非我们逃走,他们总有一天要你去嫁给别人,可不是麽?然而你呢,觉得逃出去会吃苦,我呢,也是不很喜欢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