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4/9页)

大布伞下一个男子跳起来说,险一些把那张摆满了汽水瓶啤酒瓶和点心碟子的小桌子带翻。四小姐脸红了;而因为这男子就是范博文,那无赖的「梦境」突又闯回来,所以四小姐在一下脸红以后,忽然又转为死灰似的苍白。她的一双脚就像钉住在地上,她想走,却又走不动。她下死劲转过脸去,同吴芝生招呼。

「那麽,博文,你做一首诗纪念这件事罢!题目是──」

「不行!别的诗人是『穷而后工』,我们这范诗人却是『穷而后光』!他哪里还能做诗!」

不等李玉亭说出那题目来,吴芝生就拿范博文来挖苦了。

范博文却不在乎,摇着头说:

「没有办法!诗神也跟着黄金走,这真是没有办法!」

大家都笑了,连四小姐也在内,只有张素素似笑非笑地露一露牙齿,就皱了眉头问道:

「你们成群结党地来这里干什麽?」

「可是你同四妹来这里也是成群结党干什麽的?」

吴芝生接口反问;他近来常和范博文在一处,也学会了些俏皮话了。

「我麽?我是来换换空气。我又同了四妹来,是想叫她看看上海的摩登男女到乡下来干的什麽玩意儿!」

「哦──那麽,我们也是来看看的。因为李玉亭教授这几天来饭都吃不下,常常说大乱在即,我们将来死无葬身之地;今天我们带了他来,就想叫他看看亡命的俄国贵族和资产阶级怎样也在一天一天活下去。」

「咳,咳!老芝,很严重的一件事,你又当做笑话讲了!」

李玉亭赶快提出抗议,机械地搔着头皮。张素素听着看着,都觉得可笑又可气。她拉了四小姐一把,打算走了。忽然范博文跳起来很郑重地叫道:

「你们听清了没有?李教授万事认真,而且万事预先准备。他这主意很对!你们看那边来的白俄罢,光景也是什麽伯爵侯爵,活了半世只看见人家捧酒瓶开酒瓶,现在却轮到他自己去伺候别人,可是他也很快地就学会,他现在也能够一只手拿六个汽水瓶!」

「实在是到了我们那时候就连他们这点儿福气都没有!」

李玉亭忽然很伤心似的说,惹得吴芝生他们又笑起来了。

「无聊极了!你们这三个宝贝!」

张素素冷笑着,拉了四小姐,转身就走。她们到一个近河边的树荫下,也占定了一张小桌子喝汽水。这里很清静,她们又是面对着那小河;此时毒太阳当空,河水耀着金光,一条游船也没有。四小姐也不像刚才那样心神不定。她就有点不明白,喝汽水,调笑,何必特地找到这乡下来呢?这里一点也没有比众不同的风景!但是她也承认这乡下地方经那些红男绿女一点缀,就好像特别有股味儿。

张素素却似乎感触很深,默默地在出神。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全都堕落了!──然而也不足为奇!」

于是她忽然狂笑,喝了一口汽水,伸一个懒腰,就拍着四小姐的肩膀问道:

「要是荪甫一定不让你去读书,怎样办呢?」

「那就要你教我!」

「我就教你跟他打官司!」

「哦──」

四小姐惊喊着,脸也红了,眼光迟疑地望着张素素,似乎说「这,你不是开玩笑罢!」张素素的小眼睛骨嘟一翻,仰起了脸微笑。她看见自己所鼓动起来的人有点动摇了。然而四小姐也就接着说道:

「素姊!那是你过虑。事情不会弄到这样僵!况且也可以请二姊帮我说话。」

「好呀,──我是最后一步的说法。」

「但是素姊,我不愿意再住在家里了!一天也不愿意!」

「噢!──」

现在是张素素吃惊地喊了一声。她猜不透四小姐的心曲。四小姐又脸红了,惶惑地朝四面看看,又盼望援救似的看着张素素。末后,似乎再也耐不住了,四小姐低下头去,轻声说:

「你不知道我在家里多少寂寞呀!」

「呀!寂寞?」

「他们全有伴。我是一个人!而且我总觉得心魂不定。再住下去,我会发疯!」

张素素笑起来了。她终于猜到几分四小姐所苦闷的是什麽。「光景大部分就是性的烦闷罢!」──张素素心里这麽想,看了四小姐一眼,忍不住又笑了;并且也因为刚才把四小姐的反抗精神估量得太高了,此时便有点失望。然而四小姐那可怜的样子也使张素素同情;她想了一会儿,决不定怎样发付这位没有经验的女性。但在张素素还没想好主意的时候,四小姐自己却又坚决地说道:

「我不愿意再住在家里!一天也不愿意!素姊,我要跟你同住,拜你做老师!」

这是充满了求助的热望的呼声,感情丰富的张素素无论如何不能不答应。虽然她明知道自己也有「伴」,因而四小姐大概仍旧要感到寂寞苦闷,可是她也没有勇气说出来浇冷四小姐的一团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