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10页)

「说起曹操,曹操就到,怎麽你们大学教授也逛夜总会来了?明天我登你的报!」

「哦,哦,秋律师拉我来的。你们见着他麽?」

「没有。可是我们看见老赵,同你一块儿进来。」

吴荪甫这话也不过是顺口扯扯,不料李玉亭的耳根上立刻红起了一个圈。彷佛女人偷汉子被本夫撞见了那样的忸怩不安也在他心头浮了起来。他勉强笑了一笑,找出话来说道:

「听说要迁都到杭州去呢!也许是谣言,然而外场盛传,你们没有听到麽?」

吴荪甫他们俩都摇头,心里却是异样的味儿,有点高兴,又有点忧闷。李玉亭又接着说下去:

「北方要组织政府,这里又有迁都杭州的风声,这就是两边都不肯和,都要打到底,分个胜败!荪甫,战事要延长呢!说不定是一年半载!民国以来,要算这一次的战事最厉害了;动员的人数,迁延的时日,都是空前的!战线也长,中部几省都卷进了漩涡!并且共匪又到处扰乱。大局是真正可以悲观!」

「过一天,算一天!」

王和甫叹一口气说,他这样颓丧是向来没有的。李玉亭听着很难受,转眼去看吴荪甫,那又是惶惑而且焦灼的一张脸。这也是李玉亭从来不曾见过的。李玉亭忍不住也叹一口气,再找出话来消释那难堪的阴霾:

「可是近来公债市场倒立稳了,没有大跌风;可见社会上一般人对于时局前途还乐观呀!」

「哈哈!不错!」

吴荪甫突然狞笑着说,对王和甫使了个眼色。王和甫还没理会到,李玉亭却先看明白了;他立刻悟到自己无意中又闯了祸,触着了吴荪甫他们的隐痛了。他赶快一阵乾笑混了过去,再拿秋律师做题目,转换谈话的方向:

「南市倒了一家钱庄,亏空四十多万;存款占五分之四。现在存户方面公请秋律师代表打官司。荪甫,令亲范博文也吃着了这笔倒账!近来他不做诗,研究民诉法了。听说那钱庄也是伤在做公债!」

吴荪甫点着头微笑,他是笑范博文吃着了倒账这才去研究法律。王和甫淡淡地说:

「没有人破产,哪里会有人发财!顶倒霉的是那些零星存户!」

「可不是!我就觉得近年来上海金融业的发达不是正气的好现象。工业发达才是国民经济活动的正轨!然而近来上海的工业真是江河日下。就拿奢侈品的卷烟工业来说,也不见得好;这两三年内,上海新开的卷烟厂,实在不算少,可是营业上到底不及洋商。况且也受了战事影响。牌子最老,资本最大的一家中国烟草公司也要把上海的制造厂暂时停工了。奢侈品工业尚且如此!」

李玉亭不胜感慨似的发了一篇议论,站起身来想走了,忽然又弯了腰,把嘴靠在吴荪甫耳朵边,轻声说道:

「老赵有一个大计画,想找你商量,就过去谈谈好麽?那边比这里清静些。」

吴荪甫怔住了,一时间竟没有回答。李玉亭格格地笑着,似乎说「你斟酌罢」,就转身走了。

望着李玉亭的背影,吴荪甫怔怔地沉入了瞑想。他猜不透赵伯韬来打招呼是什麽意思,而且为什麽李玉亭又是那麽鬼鬼祟祟,好像要避过了王和甫?他转脸看了王和甫一眼,就决定要去看看老赵有什麽把戏。

「和甫,刚才李玉亭说老赵有话找我们商量,我们去谈谈罢。」

「哦!──就是你去罢!我到那里去看一路宝。老赵是想学拿破仑,打了一个胜仗,就提出外交公文来了!」

两个人对看着哈哈笑起来,觉得心头的沉闷暂时减轻了一些了。

于是吴荪甫一个人去会老赵;在墙角的一张小圆桌旁边和赵伯韬对面坐定了后,努力装出镇静的微笑来。自从前次「合作」以后,一个多月来,这两个人虽然在应酬场中见过好多趟,都不过随便敷衍几句,现在他们又要面对面开始密谈了。赵伯韬依然是那种很爽快的兴高采烈的态度,说话不兜圈子,劈头就从已往的各种纠纷上表示了他自己的优越:

「荪甫,我们现在应得说几句开诚布公的话。我们的旧账可以一笔勾销!可是,有几件事,我不能不先对你声明一下:第一,银团托辣斯,我是有分的,我们有一个整计画;可是我们一不拒绝人家来合作,二不肯见食就吞;我们并没想过要用全力来对付你,我们并不注意缫丝工业;荪甫,那是你自己太多心!──」

吴荪甫笑了一笑,耸耸肩膀。赵伯韬却不笑,眼睛炯炯放光。他把雪茄猛吸一口,再说道:

「你不相信麽?那麽由你。老实说,朱吟秋押款那回事,我不过同你开玩笑,并不是存心捣你的蛋。要是你吃定我有什麽了不起的计策,也不要紧,也许我做了你就也有那样的看法,我们再谈第二桩事情罢。你们疑心我到处用手段,破坏益中;哈哈;我用过一点手段,只不过一点,并未『到处』用手段。你们猜度是我在幕后指挥『经济封锁』,哎,荪甫!我未尝不能这麽干,可是我不肯!自家人拚性命,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