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10页)

这小客厅另有一扇通到花园去的侧门。李玉亭很想悄悄地溜走了完事。但是一转念,他又觉得不辞而去也不妥。忽然一阵哄笑声从外边传来。那是大客厅里人们的笑声!彷佛那笑声就是这样的意思:「关在那里了,一个奸细!」李玉亭的心跳得卜卜的响,手指尖是冰冷。蓦地他咬紧了牙齿,心里说:「既然疑心我是侦探,我就做一回!」他慌忙走到那通连大客厅的门边,伛下了腰,正想把耳朵贴到那钥匙孔上去偷听,忽然又转了念头:「何苦呢!我以老赵的走狗自待,而老赵未必以走狗待我!」他倒抽一口气,挺直身体往后退一步,就颓然落在一张椅子里。恰好这时候门开了,吴荪甫微笑着进来,后面是杜竹斋,右手揉着鼻子,左手是那个鼻烟壶。

「玉亭,对不起!几个家乡来的人,一点小事情。」

吴荪甫敷衍着,又微笑。杜竹斋伸伸手,算是招呼,却又打了个大喷嚏。

「哦──哦──」

李玉亭勉强笑着,含糊地应了两声;他心里却只要哭,他觉得吴荪甫的微笑就像一把尖刀。他偷眼再看杜竹斋。杜竹斋是心事很重的样子,左手的指头旋弄他那只鼻烟壶。

三个人品字式坐了,随便谈了几句,李玉亭觉得吴荪甫也还是往日那个态度,便又心宽起来,渐渐地又站定了他自己的立场了:一片真心顾全大局。于是当杜竹斋提起了内地土匪如毛的时候,李玉亭就望着吴荪甫的面孔,郑重地说道:

「原来岳州失陷不是谣传,倒是真的!」

「真的麽?那也是意中之事!长沙孤城难守,张桂军自然要分兵取岳州。」

吴荪甫随随便便地回答,又微笑了。杜竹斋在那边点头。

李玉亭一怔,忍不住失声叫道:

「取岳州不是张桂军呢!是共党彭德怀的红军!荪甫,难道你这里没有接到这个消息?」

「谣言!故意架到共党头上的!」

荪甫又是淡淡地回答,翻起眼睛看那笼里的鹦鹉剥落花生。

李玉亭跟着吴荪甫的眼光也对那鹦鹉看了一眼,心里倒没有了主意,然而他对于日本人方面消息的信仰心是非常坚定的,他立刻断定吴荪甫是受了另一方面宣传的蒙蔽。他转眼看着杜竹斋,很固执地说:

「确是红军!荪甫得的消息怕有些作用。据说是正当张桂军逼近长沙的时候,共党也进攻岳州。两处是差不多同时失陷的!荪甫,平心而论,张桂军这次打湖南,不免是替共党造机会。可不是麽,竹斋,他们就在陇海线上分个雌雄也算了罢,何必又牵惹到共党遍地的湖南省呢?」

杜竹斋点头,却不作声。吴荪甫还是微笑,但眉尖儿有点皱了。李玉亭乘势又接下去说,神气很兴奋:

「现在大局就愈弄愈复杂了。大江的南北都是兵火。江西的共产党也在那里蠢动。武汉方面兵力单薄,离汉口六十里的地面就有共党的游击队!沙市,宜昌一带,杂牌军和红军变做了猫鼠同穴而居──」

「对了!前几天孙吉人那轮船局里有一条下水轮船在沙市附近被扣了去,到现在还查不出下落,也不知道是杂牌军队扣了去呢,还是共匪扣了去!」

吴荪甫打断了李玉亭的议论,很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但只伸一伸腿,就又坐下去。

「孙吉翁可真走的黑运!江北的长途汽车被徵发了,川江轮船却又失踪;听说还是去年新打的一条船,下水不满六个月,造价三十万两呢!」

杜竹斋接口说,右手摸着下巴;虽然他口里是这麽说,耳朵也听着李玉亭的议论,可是他的心里却想着另一些事。公债市场的变幻使他纳闷。大局的紊乱如彼,而今天公债反倒回涨,这是他猜不透的一个谜。这时,吴荪甫又站了起来,绕着客厅里那张桌子踱一个圈子,有意无意地时时把眼光往李玉亭脸上溜,李玉亭并没理会到,还想引吴荪甫注意大局的危险,应该大家和衷共济。可是他已经没有再发言的机会。一个当差来请吴荪甫去听电话,说是朱吟秋打来的。吴荪甫立刻眉毛一跳,和杜竹斋对看了一眼,露出不胜诧异的神气。李玉亭瞧来是不便再坐下去了,也就告辞,满心是说不出的冤枉苦闷。

杜竹斋衔着雪茄,一面忖量朱吟秋为什麽打电话来,一面顺步就走上楼去。他知道女客们在二楼那大阳台的凉棚下打牌,姑奶奶两姊妹和少奶奶两姊妹刚好成了一桌。阿萱和杜新箨在旁边观场。牌声历历落落像是要睡去似的在那里响。

姑奶奶看见她的丈夫进来,就唤道:

「竹斋,你来给我代一副!」

杜竹斋笑了笑,摇头,慢慢地从嘴唇上拿开那枝雪茄,踅到那牌桌边望了一眼,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