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10页)

「大家都到上海来找事,可是本来在上海有事的,现在还都打破了饭碗呢!银行界、厂家、大公司里,都为的时局不好,裁员减薪。几千几万裁下来的人都急得走头无路。邮政局招考,只要六十名,投考的就有一千多!内地人不晓得这种情形,只顾往上海钻。我那里也有七八个人等着要事情。」

杜竹斋像睡醒了似的,一面揉着鼻子,一面慢吞吞地说。吴荪甫却不开口,只皱着眉头,狞起了眼睛,打量那新来的两个人。和曾家驹站在一处,这新来的两位似乎中看一些。吴为成的方脸上透露着精明能干的神气,那位马景山也像不是浑人;两个都比曾家驹高明得多。或者这两个尚堪造就──

这样的念头,在吴荪甫心里一动。

做一个手势叫这两位过来,吴荪甫就简单地问问他们的学历和办事经验。

费小胡子周旋着杜竹斋,拣这位「姑老爷」爱听的话说了几句,就又转身把呆在那里的曾家驹拉到客厅外边轻声儿说道:

「尊夫人要我带口信给你,叫你赶快回家去呢!」

「小马已经跟我说过了。我不回去。我早就托荪甫表兄给我找一个差使。」

「找到了没有呢?你打算做什麽事?回头我也好去回覆尊夫人。」

「那还没有找定。我是有党证的,我想到什麽衙门里去办事!」

费小胡子忍不住笑了,他想来这位不识起倒的曾老二一定把吴荪甫缠的头痛。

那边小客厅内,此时亦不寂寞。秋律师把手里的一叠文件都纳进了公事皮包去,燃着了一枝香烟,伸一个懒腰,回答李玉亭道:

「你看,世界上的事,总是那麽大虫吃小虫!尽管像你说的有些银行家和美国人打伙儿想要操纵中国的工业──想把那些老板们变做他们支配下的大头目,可是工厂老板像吴荪甫他们,也在并吞一些更小的厂家。我这皮包里就装着七八个小工厂的运命。明后天我掮着益中信托公司全权代表的名义和那些小厂的老板们接洽,叫他们在我这些合同上签了字,他们的厂就归益中公司管理了,实际上就是吴荪记,孙吉记,或者王和记了!──玉亭,我就不大相信美国资本的什麽托辣斯那样的话,我倒疑惑那是吴荪甫他们故意造的谣言,乱人耳目!美国就把制造品运到中国来销售也够了,何必在乱烘烘的中国弄什麽厂?」

「绝不是!绝对不是!老赵跟荪甫的冲突,我是源源本本晓得的!」

李玉亭很有把握地说。秋律师就笑了一笑,用力吸进一口烟,挺起眼看那白垩房顶上精工雕镂的葡萄花纹。李玉亭跟着秋律师的眼光也向上望了一望,然后再看着秋律师的面孔,轻声儿问道:

「一下子就是七八个小厂麽?荪甫他们的魄力真不小呀!是一些什麽厂呢?」

「什麽都有:灯泡厂、热水瓶厂、玻璃厂、橡胶厂、阳伞厂、肥皂厂、赛璐珞厂,──规模都不很大。」

「光景都是廉价收盘的罢?」

李玉亭急口地再问。可是秋律师却不肯回答了。虽则李玉亭也是吴府上的熟人,但秋律师认为代当事人守业务上的秘密是当然的;他又洋洋地笑了一笑,就把话支了开去:

「总要没有内乱,厂家才能够发达。」

说了后,秋律师就挟着他的公事皮包走出那小客厅,反手把门仍旧关上。

那门关上时砰的一声,李玉亭听着忽然心里一跳。他看看自己的表,才得五点钟。原来他在这小客厅里不过坐了十分钟光景,可是他已经觉得很长久了;现在只剩了他一人,等候上司传见似的枯坐在这里,便更加感得无聊。他站起来看看墙壁上那幅缂丝的《明妃出塞》图,又踅到窗边望望花园里的树木。停在柏油路上的那辆汽车,他认得是杜竹斋的,于是忽然他更加不安起来了;外边大客厅里有些不认得的人,刚才这里有法律顾问,此刻也走了,杜竹斋的汽车停在园子里,这一切,都不是证明了吴荪甫有重要的事情麽?可是他,李玉亭,偶然来的时候不凑巧,却教在这里坐冷板凳,岂不是主人家对于他显然有了戒心?然而李玉亭自问他还是从前的李玉亭,并没有什麽改变。就不过在几天前吃了赵伯韬一顿夜饭,那时却没有别的客人,只他和老赵两个,很说了些关连着吴荪甫的话语,如此而已!

李玉亭觉得背脊上有些冷飕飕了。被人家无端疑忌,他想来又是害怕,又是不平。他只好归咎于自己的太热心,太为大局着想,一心指望那两位「巨人」妥协和平。说不定他一片好心劝杜竹斋抑制着吴荪甫的一意孤行那番话,杜竹斋竟也已经告诉了荪甫!说不定他们已经把他看成了离间亲戚的小人!把他看成了老赵的走狗和侦探,所以才要那麽防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