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11页)

「云卿,不是我瞎恭维,有这样一个女儿,真好福气呀!」

冯云卿苦笑着,认为这是一句普通的应酬。他看了何慎庵一眼,暗暗诧异这位也是在公债中跌了一跤的朋友居然还是那麽「心广体胖」;他又看看站在对面墙角的那架大衣镜中反映出来的自己的面貌,觉得自己在这几天来苍老了至少十年。他忍不住叹一口气,轻声说:

「昨天韩孟翔来追讨那笔钱,我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想起来,老韩对朋友总算不错;那天我们在银行公会吃中饭的时候看见他,不是他劝我们赶快补进麽?早听他的话,这一回就不至于失脚。哎,──慎庵,那天你也有点失于计算;你的北洋派朋友不肯告诉你老实话──」

「总而言之,我们都是该死;人家做成了圈套,我们去钻!亏你还说韩孟翔够朋友,够什麽朋友呀!他是赵伯韬的喇叭,他们预先做成了圈套,一个大阴谋,全被我打听出来了!」

何慎庵冷笑着说,将手里的香烟头用力掷在痰盂里,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什麽?大阴谋?──难道打胜打败也是预定的圈套麽?」

「岂敢!所以不是我们运气坏,是我们太老实!」

冯云卿眼珠往上一翻,出了一身冷汗,那几茎月牙须又簌簌地抖了。他不能不相信何慎庵的话。他向来是惯叫农民来钻他的圈套的,真不料这回是演了一套「请君入瓮」的把戏。慢慢地转过一口气来,他用力捋着胡子,哭丧着脸说:

「那,那,我半世的辛苦,全是替他们做牛马!慎庵,你不知道我的几个钱,来得真不容易!为了三亩五亩田的进出,费的口舌可不少呢!乡下人的脾气是拖泥带水的,又要借债,又舍不得田;我要费许多周折,──要请他们上茶馆,开导他们,让他们明白我只是将本求利,并非强抢他们的田;──慎庵,我不是霸道的;譬如下乡讨租罢,我自然不肯短收半升八合,可是我并没带了打手去呀,我是用水磨工夫的。我这样攒积起了几千亩田,不比你做过县官的人弄钱是不费一点力;你在亩捐上浮收一些儿,在黑货上多抽一些儿,你一个月的收入就抵上我的一年──」

冯云卿顿一下,猛吸了几口香烟,正想再往下说,那边何慎庵赶快阻止了他:

「这些旧话谈它干麽!目前我要问:你还打算再做公债麽?」

「再做?老实说我有点儿害怕呢!今天早上我想到债市变化太厉害,就觉得今后的公债难做;现在知道中间还有圈套,那就简直不能做了!况且此番一败涂地,我已周转不来,──不过,慎庵,你呢?」

「我是十年宦囊,尽付东流!昨天拿几件古玩到茶会上去,马马虎虎换了千把块钱,这端阳节算是勉强还可以过去。我算来你就不同。你有几千亩田,单就租米一项,也很可观──」

何慎庵不得不煞住了话头。因为冯云卿蓦地站起来又坐了下去,瞪出两颗眼珠,呆呆地看着,白眼球上全是红丝,脸色变成了死灰,嘴角的肌肉忒忒地跳动个不住。何慎庵愕然张大了嘴巴,伸手抓头皮。过了一会儿,冯云卿下死劲抬起手来在炕几上重拍一下,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语:

「租米?这年头儿谁敢下乡去收租米!不然,好好的五进大厅房不住,我倒来上海打公馆,成天提心吊胆怕绑匪?」

于是他一歪身便躺了下去,闭着眼睛只是喘气。

「乡下不太平,我也知道一些。然而,云卿,你就白便宜那些狗头麽?你很可以带了人下乡去!」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何慎庵这才慢吞吞地说,把他那亮纱瓜皮帽拿在手里仔细端相着,说了一句,就对那帽子上吹一口气,末后又掏出手帕来扑打了几下。他那油光的圆脸上浮着淡淡的笑意。

躺在那里的冯云卿只回答一声叹息。他何尝不知道武装下乡收租这法门,可是他更知道现在的农民已非昔比,如果带去的武装少了一点,那简直是不中用,多了呢,他这位地主的费用也很大,即使收了若干租米来,总还是得不偿失:这样的经验,他已经受过一次了。「笑面虎」而工于划算的他,就准备让他的佃户欠一年租,希望来年「太平」,也就可以放出他「笑面虎」的老手段来,在农民身上加倍取偿!

何慎庵燃起一枝香烟,抽了几口,也就转换谈话的方向:

「云卿,我们商量怎样翻本罢!」

「翻什麽本?」

冯云卿猛的坐起来,惊惶地反问。此时他的心神正在家乡,在他那些田产上飞翔;他仿佛看见黑簇簇的佃户的茅屋里冲出一股一股的怨气,──几千年被压迫被剥削的怨恨,现在要报复,现在正像火山爆发似的要烧毁所有的桎梏和镣锁。然而这一切,何慎庵并没感到,他微微一笑就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