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11页)

高跟皮鞋声阁阁地由外而来,在厢房门边突然停止。门随即漾开,翩然跑进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也是一张稍显得狭长了些的脸庞,可是那十分可爱的红嘴唇,不太尖也不太圆的下巴,以及那一头烫成波浪形松松地齐到耳根的长头发,却把脸庞的狭长「病」完全补救了。身上是淡青色印花的华尔纱长旗袍,深黄色绸的里子,开叉极高,行动时悠然飘拂,闪露出浑圆柔腴的大腿;这和那又高又硬,密封着颈脖,又撑住了下颏的领子,成为非常显明的对照。这位女郎看见冯云卿满脸沉闷对着那幅《治家格言》出神,也微微一怔,在门边站住了;但随即格勒一笑,袅着细腰跑到冯云卿跟前娇声说:

「爸爸!我要买几样东西──」

冯云卿转过脸来,愕然睁大了眼睛。

「几样小东西。一百块也就马马虎虎够了。我马上要出去。」

女郎又说,斜扭着腰,眼看着地下。忽然她转身飞跑到厢房的前半间,扑到方桌旁边,一手扭开了小风扇的开关,又一旋身把背脊对住那风扇,娇憨地又叫道:

「嗳,怎麽不开风扇呢!爸爸,你脸上全是汗,──来!这里凉爽,──一百块,爸爸!」

冯云卿苦着脸摇头,慢慢地踱到女儿面前,望着她半晌,然后打定了主意似的说:

「阿眉,你还没晓得这次公债里,我跌了一跤!亏空三万多银子!大后天就是端阳,连零星店账都没有办法。刚才我查过老九章的折子,这一节也有五百多──」

「我只做了四五件衣服啊,爸爸!」

「哎,──不过今天你又要一百块,买什麽呢?眉卿,你的零用比我还大!」

「比姨妈就小得多了!」

眉卿噘起嘴唇回答,一扭腰便坐在就近的沙发榻里,望着她父亲的脸儿。这脸上现在是浮起了无可奈何而又惶恐的神色了。眉卿很知道父亲为什麽惶恐,故意再加一句:

「嗳,要用,大家用;为什麽单要我让她!」

「不要着急呀,你,阿眉!过一两天给你,好不好?」

冯云卿勉强笑了一笑说。但是眉卿不回答;把一块印花小丝帕在手里绞着,她转过脸去看墙壁上的字画:那也是「中西合璧」的,张大千的老虎立轴旁边陪衬着两列五彩铜板印的西洋画,代表了春夏秋冬,都装在镂金边的镜框子里。透过竹帘来的太阳光射在镜框子的金边上,发出闪烁的返光。冯云卿跟着女儿的眼光也瞧那些画片,心里在忖量怎样打发女儿走,猛的那四幅春夏秋冬的铜板西洋画勾起他的又一桩心事来了。这四幅西洋画还是他搬进这屋子的时候,姨太太的一个结拜姊妹送的;姨太太有很多结拜姊妹,但送这画片的一位却不同等闲,她的那位「老爷」很有手面,在洪门中,辈份很高,冯云卿寓居上海的身家性命安全很要仰仗这位有力者的照拂。然而大后天就是端阳节,冯云卿竟忘记了送一份重礼给这位有力者,谢谢他手下的弟兄们佛眼相看。

突然记起了这件大事的冯云卿就觉得女儿要求的一百元断乎没有法子应许她了。

「阿眉,好孩子,你要买的东西等过了节再买罢!你看,几家要紧的节礼还没送呢,你爸爸当真是手边紧得很──总是运气不好,公债没有做着。只有你一个独养女儿,难道我还存着偏心不是,阿眉──」

说到这里,冯云卿哽咽住了,仰起了脸,不停手地摸着他的月牙须。

沉默了半晌。只听得姨太太扫清喉咙的咳咳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来。父女两个各自在想心事。眉卿觉得她的一百元未必有希望了,满心的阴悒;她安排得很好的佳节乐事,眼见得已成泡影,那麽,这三天假期可怎麽挨过去哟!难道成天躲在家里看张资平的三角恋爱小说?况且已经和人家约好了的,可怎麽办!她恍惚看见约好了的那人儿摆出一种又失望又怀疑的不尴不尬的脸色!

电铃声叮呤地响了;一,二,三。冯云卿从沉思中惊觉来,望着窗外,却看见车夫阿顺已经开了大门,引进一个四十多岁圆脸儿戴着亮纱瓜皮小帽的男子进来。「啊,是何慎庵来了!」──冯云卿彷佛是对他的女儿说,一面就起身迎出去。可是那位来客脚快,早走进了厢房,嘴里喊着「云翁」,拱着的两手夹住一枝手杖,连连作揖。眉卿作一个六十度的鞠躬,竭力忍住了笑,方才仰起头来。她每次看见这位何慎庵的瓜皮小帽以及捧着手杖在一起作揖的神气,总忍不住要笑。

「阿眉,叫娘姨给何老伯倒茶来。」

冯云卿一面说,一面就让何慎庵到朝外的炕榻上坐了。何慎庵目送着翩然出去的眉卿的后影,忽地眉毛一动,转脸对冯云卿郑重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