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9页)

大客厅内挤了许多人,都是站着,嘈杂地在说话。最先映进四小姐眼帘的,却是费小胡子。这老头儿穿一件灰布长袍子,又要回答吴少奶奶,又要回答七少爷阿萱,简直是忙不过来。四小姐走到吴少奶奶身边,只听得费小胡子气喘喘地做着手势说:

「就是八点钟,呃,总有九点钟了;少奶奶,是九点钟!宏昌当火烧了。──没有何营长的两架机关枪,那些乱民,那些变兵,大概不会烧宏昌。少奶奶,你说不是麽?机关枪就架在宏昌的更楼边──卜卜卜,真可怕!然而济得什麽事呀!──」

「喂,喂,小胡子,到底我的一箱子小书呢?你总没说到我的一箱子小书!」

阿萱扭住了费小胡子的臂膊,插进来说。

费小胡子的眼睛一翻,怔怔地看着阿萱,不明白什麽「小书」。吴少奶奶却笑了,四小姐也乘这空儿问道:

「当真是全镇都抢光了麽?我不相信,那麽大一个镇!就烧了宏昌当麽?我们家里呢?」

「四妹,家里没烧。──费先生路上也辛苦了,让他息一息,等荪甫回来再谈罢。嗳,兵变!」

吴少奶奶一面说,一面她的眼神忽然散乱,似乎有什麽难以解决的问题忽然抓住了她的心了。她凝眸惘然呆立半晌,这才勉强收束心神,逼出一个苦笑,对费小胡子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就悄悄地走开了。

这里阿萱还是缠住了费小胡子追问那一箱子小书。四小姐的注意却转到麇集在窗前的一群少年:范博文、吴芝生、杜学诗,还有一位不认识的洋服青年。他们都在那里听一个人讲述乱民和变兵如何攻打宏昌当。四小姐听来这人的声音很耳熟,但因为只看见他的背面,竟想不起是什麽人了。俄而他转过一个侧形来,野马似的一张长脸,却又是缩鼻子,招风大耳朵,头发像鬃刷。四小姐立刻认出是曾家驹。她几乎喊出一声「啊哟!」她是最讨厌这曾家驹的,现在虽然因为他也是新从双桥镇逃来,彷佛有点乱离中相逢的好感,但仍是不大愿意见他,更不愿意和他攀谈了。踌躇了一会儿以后,四小姐就走进大餐间,拣一张靠近门口的椅子坐了,背向着曾家驹他们,却尖起了耳朵听他们谈话。

「那麽,你是从变兵手里夺了手枪;又打死了几个乡下人,这才逃出来的?嘿!你倒真是了不得!」

是范博文的冷冷的带着讥讽的声音。

「不错。我的手脚倒还来得。」

「可是尊大人呢?照你刚才所说那种力敌万夫的气概,应该可以保护尊大人出险!怎麽你就单单保全了自己的一张皮呢?还有你的夫人,你的令郎,你也都不管?」

杜学诗这话可更辣了,他那猫脸上的一对圆眼睛拎起了,很叫人害怕。

料不到竟会发生这样的责难,吹了半天的曾家驹无论如何不能不忸怩了。但说谎是他的天禀,他立刻想得一个极冠冕堂皇的回答:

「哦──那个,他们都不碍事的。没有什麽人认识他们,往相好人家一躲,不就完事了麽?比不得我,在镇上名声太大,走去走来都是熟人,谁不认识曾家二少爷?」

「对了!正要请教曾二少爷在双桥镇上担任什麽要职?光景一定是『镇长』;再小,我知道你也不干,是吗?」

又是范博文的刻薄的声调。他一面说,一面碰碰吴芝生的肩膀,又对杜学诗眨眼睛。

另外那位穿洋服的青年,──他是杜学诗的侄子,杜竹斋的长子新箨,刚刚从法国回来的,却站在一旁只管冷眼微笑,满脸是什麽也看不惯的神色。

这回曾家驹更显得忸怩了。他听得范博文说什麽「镇长」,本来倒有点诧异;虽然他是一窍不通的浑虫,可是双桥镇上并无「镇长」之流的官儿,他也还明白。但当他对范博文细细打量一番,看见是一位穿洋服的昂藏不凡的人物,他立刻悟到一定是自己见识不广,这位姓范的话总不会毫无来历。于是他勉强一笑,也不怕自己吹牛吹豁了边,摆出了不得的神气,赶快正色答道:

「可不是麽!就是镇──镇长。当真小事我也不干,那还用说!可是,我又是第二十三名的这个!」

最后两个字是特别用力的。大家都不懂「这个」是什麽。幸而曾家驹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片来,一张是他的名片,另一张就是他新得的「党证」。他将这两样东西摊平在他那又黑又大的手掌上,在范博文他们的眼前移过,好像是请他们鉴赏。「党证」是脏而且皱了。名片却是簇新的,是曾家驹逃到县里过了三天,一夜之间赶办起来的。杜学诗劈手就抓了过来,正想细看,那边范博文却喷出一口大笑来。他的眼光快,不但看明白了一张是党证,还看明白名片上的一行小字是「某省某县第某区分部第二十三名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