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9页)

而眼前恰好便是那个位置适中的大池子。正是一个好去处,游公园的青年男女到此都要在长椅子上坐一下的。「做一次屈大夫罢!」──范博文心里这样想,便跑到那池子边。使他稍感扫兴的,是沿池子的长椅子上竟没有多少看得上眼的摩登女郎。几个西洋小孩子却在那里放玩具的小木船。穿白衣的女孩子和穿灰色衣的男孩子,捧起一条约有两尺长,很体面的帆船,放在池子里;船上的三道红色绸帆饱吃着风,那条船便很威严地向前进驶了。厚绿油一样的池水便冲开一道细细的白纹。放船的孩子们跟着这小帆船沿池子跑,高声嚷着笑着。

诗兴忽又在范博文的心灵上一跳,他立刻得了两句好诗;什麽「死」的观念便退避了三舍,他很想完成了腹稿中的这首诗。现在他还没想出第三句的时候,蓦地风转了方向,且又加劲,池子里的小帆船向左一侧,便翻倒了。

这一意外的恶化,范博文的吃惊和失望,实在比放船的几个西洋孩子要厉害得多!人生的旅途中也就时时会遇到这种不作美的转换方向的风,将人生的小帆船翻倒!人就是可怜地被不可知的「风」支配着!范博文的心一横,作势地退后一步,身子一蹲,便当真想往池子里跳了!然而正当这时候,一个后悔又兜头扑上他的全心灵,并且这「后悔」又显灵为一个人的声音在后面叫唤着。

范博文乘势伸直身子回头去看,原来不是别人,却是吴芝生,相离三尺光景,站在那里微笑。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范博文脸上发红了。他偷眼打量吴芝生的神色,看明白了并没什麽异样,这才松过一口气来,慢慢地走到吴芝生跟前,勉强笑了一笑,算是打招呼。

「就只有你一个人麽?──嗳,独自看人家放小船麽?」

吴芝生好像是有意,又好像是无心,但确是带些不同的表情,冷冷地问着。

范博文不作声,只勉强点一下头。可是吴芝生偏偏又追进一句:

「当真是一个人麽?」

范博文勉强再点头,又勉强逼出一点笑容。他很想跑开,但想到有吴芝生作伴,到底比起独自东闯西踱较为「有聊」,便又舍不得走。他唯一的希望是吴芝生换些别的话来谈谈。而居然「天从人愿」,吴芝生转换方向,叹一口气问道:

「你知道张素素的事麽?张素素?前几天你不是说过她时常会流露『诗人气分』──」

「什麽?她的事!难道是传染了要命的流行病?」

「不是。她那样的人,不会生病!是和李玉亭弄得不好呢!这位李教授叫她『失望』,她在那里愁闷!」

范博文笑起来了。他心里真感谢吴芝生带来这麽一个乐意的新闻。他的俏皮话便又冲到嘴唇边:

「就像一加一等于二,这是当然的结果!『灰色』的教授自然会使得需要『强烈刺激』的张小姐失望;但也犯不着有什麽愁闷!那就很不配她的有时候会流露的诗人气分!」

「但是你还不知道李教授对于素素也感得失望呢!」

「什麽!灰色的教授也配──」

「也有他很配的,例如在铜钱银子上的打算。」

「哦──又是和金钱有关系?」

「怎麽不是呢!因为李教授打听出素素的父亲差不多快把一份家产花完,所以他也失望了。」

范博文听了这话,张大了眼睛,好半晌不出声,然后忽地大笑起来耸耸肩膀说:

「我──我就看不起资产阶级的黄金!」

「因为资产阶级的黄金也看不起你的新诗!」

吴芝生冷冷地回答,但故意装出十分正经的神气。范博文的脸上立刻变了颜色,──最初是红了一下,随后立即变成青白;恨恨地瞪了吴芝生一眼,他转身就走。显然他是动了真气。可是走不到几步,他又跑回来,拍着吴芝生的肩膀,摆出一副「莫开玩笑」的脸孔,放沉了声音说:

「我听说有人在那里设法把你和小珊撮合起来呢!」

然而吴芝生竟不动声色,只是不经意地看了范博文一眼,慢声回答:

「我也听得一些相反的议论。」

「怎样相反的议论?告诉我!告诉我!」

「当今之世,不但男择女,女亦择男;不但男子玩弄女子,女子亦玩弄男子!」

范博文的脸色又立刻变了,只差没有转身就走。他认定了今天于他不利,到处要碰钉子,要使他生气;并且他的诙谐天才也好像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他自己也太会生气。可是吴芝生却装作什麽都不理会,看定了范博文的脸,又郑重地说:

「老实告诉你吧!林佩珊是在等你!」

范博文忍不住全身一震,以为林佩珊并没回家,还在公园里等着呢。他慌忙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