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9页)

「佩珊!佩珊!──珊!」

似乎理解作也和往常一样的亲昵玩笑,林佩珊身体不动,也没开口,只用眼光答应了范博文的颇带些热情的呼唤。而这眼光中分明含有一些别的成分,分明是在想着什麽别的事,并且和目前这情境相距很远。范博文却也并没觉得。他只感到林佩珊的手掌是比前不同地又温又软,而且像有一种麻辣辣的电力。虽则他们手拉着手是家常便饭,但此时却有点异样的诱惑力了;范博文侧过头去,很想出其不意地偷一个吻。可是刚把头贴近林佩珊的耳边,范博文的勇气突然消失了。林佩珊的娇嗔应该顾到。于是他把这动作转变为一句问话:

「瑶姊是现在不肯?为什麽呢?」

「啊哟!我说过我也不懂呢!」

林佩珊出惊似的急口回答,又笑了。然而这句话的婉媚的神情也是很显然的,范博文辨着这味儿,忽然以为这句回答的背后的意义彷佛竟是「一切由你,在我是照样的无可无不可的」,他忍不住心头发跳,脸上也有点热烘烘了。他贪婪地看着林佩珊,从脸到胸部,又从胸部到脸,一切都是充满着青春的诱惑的光彩和温润。这样的感想也突然飞过他的迷乱了的神经:如果用一点强迫,他这「珊妹」大概是无抵抗的罢?他差不多想来一个动作了,但不幸他们背后的扁柏丛中忽地起了一阵屑屑索索的声音,范博文全身一震,那野心便又逃走了。

此时骤然吹来了一阵凉风。对面树上有什麽鸟儿在叫。一群鸽子扑扑扑地飞到范博文他们跟前,在草地上像散步似的慢慢地走,又站住了,侧着头看他们。范博文的注意便移到了鸽子;并且觉得这些鸽子颇有「诗人」的风姿,便又想做一首短诗。

始终若有所思的林佩珊忽然独自异样地笑了一声,轻轻摆脱了被范博文捏着的一只手,站起来说:

「我要回去了!这木椅子坐久了,骨头痛。」

范博文的诗意立刻被打断了,他慌慌张张也站起来,看着林佩珊,不很明白为什麽她突然要回去。虽然坐在这里对于他的「问题」的解决并没有多大帮助,──他两次的胆大的决定都终于成为泡影,但两个人悄悄地坐在这里,岂不是很合于他「诗人」的脾胃。他真不愿意走。但是因为他向来没有反对过林佩珊的任何主张,现在他也不能反对,他只能对着林佩珊叹一口气。

依照向来的习惯,他这无声的温柔的抗议,可以引出林佩珊的几句话,因而事情便往往就有转圜的可能性。但今天林佩珊却不同了,她从范博文手里取过了她的化妆皮包,就毫无情意地说道:

「我是要回去了!看着听着什麽的,都叫我生气!」

更不等范博文回答,也不招呼他同走,林佩珊旋转身体,很快地就向园子里的大路上跑去。几秒钟后,树木遮没了林佩珊的身形。范博文本能地向前挪移了几步,四顾张望,可是林佩珊已经跑得全无影踪。

异样的惆怅将范博文钉住在那地点,经过了许多时候。他最初是打算一直跑出去,直到公园门口,再在那里等候他的「珊妹」;但男性的骄傲──特别是对于一个向来亲热淘气惯了的女子发生龃龉时候男性的负气,将范博文的脚拉住。

像失落了什麽似的,他在公园里走着。太阳西斜,游客渐多,全是成双作对的。他们把疑问而嘲笑的眼光射到范博文身上,嘈嘈哜哜地在他身边擦过,把欢笑的声浪充满在空气中。这一切,都使范博文又妒又恨,特别是那些男子都像他所憎厌的布尔乔亚大腹贾。在这批心满意得的人们面前,他真感得无地自容。

回到吴公馆去再找林佩珊厮混麽?范博文觉得那就是太不把自己当一个人!回到他自己在大来饭店包定的房间麽?他又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他这位洒脱惯了的诗人在此时忽然感到有一个家──父母兄弟姊妹的家,到底也还有些用处。然而他没有。他成为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于是诗人们在苦闷中常有的念头──「死」,便在他意识上一点一点扩大作用。他垂头踱着,他的丰富的想像就紧紧地抓住了这问题中的「死」。在这天堂般的五月下午,在这有女如云的兆丰公园,他──一个青年诗人,他有潇洒的仪表,他有那凡是女人看见了多少要动情的风姿,而突然死,那还不是十足的惊人奇事?那还不是一定要引起公园中各式各样的女性,狷介的,忧郁的,多情善感的青年女郎,对于他的美丽殭尸洒一掬同情之泪,至少要使她们的芳心跳动?那还不是诗人们最合宜的诗意的死?──范博文想来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能使他的苦闷转为欣慰,使他的失败转为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