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8/10页)

「刚才我收了你的铜牌子,现在我把这个换给你罢!」

信笺上是这样几个字:「屠维岳君从本月份起,加薪五十元正。此致莫干翁台照。荪。十九日。」

屠维岳看过后把这字条放在桌子上,一句话也不说,脸上仍是什麽表情都没有。

「什麽!你不愿意在我这里办事麽?」

吴荪甫诧异地大叫起来,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年青人。

「多谢三先生的美意。可是我不能领受。凭这一张纸,办不了什麽事。」

屠维岳第一次带些兴奋的神气说,很坦白地回看吴荪甫的注视。

吴荪甫不说话,突然伸手按一下墙上的电铃,拿起笔来在那张信笺上加了一句:「自莫干丞以下所有厂中稽查管车等人,均应听从屠维岳调度,不得玩忽!」他掷下笔,便对着走进来的当差高昇说:

「派汽车送这位屠先生到厂里去!」

屠维岳再接过那信笺看了一眼,又对吴荪甫凝视半晌,这才鞠躬说:

「从今天起,我算是替三先生办事了。」

「有本事的人,我总给他一个公道。我知道现在这时代,青年人中间很有些能干的人,可惜我事情忙,不能够常常和青年人谈话。──现在请你先回厂去,告诉工人们,我一定要设法使她们满意的。──有什麽事,你随时来和我商量!」

吴荪甫满脸是得意的红光,在他尖利的观察和估量中,他断定厂里的工潮不久就可以结束。

然而像他那样的人,决不至于让某一件事的胜利弄得沾沾自喜,就此满足。他踱着方步,沉思了好半晌,忽然对于自己的「能力」怀疑起来了;他不是一向注意周密而且量才器使的麽?可是到底几乎失却了这个屠维岳,而且对于此番的工潮不能预测,甚至即在昨天还没有正确地估量到工人力量的雄大。他是被那些没用的走狗们所蒙蔽,所欺骗,而且被那些跋扈的工人所威胁了!虽则目前已有解决此次工潮的把握──而且这解决还是于他有利,但不得不额外支出一笔秘密费,这在他还是严重的失败!

多花两三千块钱,他并不怎样心痛,有时高兴在总会里打牌,八圈麻雀输的还不止这一点数目;可是,因为手下人的不中用而要他掏腰包,则此风断不可长!外国的企业家果然有高瞻远瞩的气魄和铁一样的手腕,却也有忠实而能干的部下,这样才能应付自如,所向必利。工业不发达的中国,根本就没有那样的「部下」;什麽工厂职员,还不是等于乡下大地主门下的帮闲食客,只会偷懒,只会拍马,不知道怎样把事情办好。──想到这里的吴荪甫就不免悲观起来,觉得幼稚的中国工业界前途很少希望;单就下级管理人员而论,社会上亦没有储备着,此外更不必说了。

像莫干丞一类的人,只配在乡下收租讨账;管车王金贞和稽查李麻子本来不过是流氓,吹牛、吃醋、打工人、拿津贴,是他们的本领;吴荪甫岂有不明白。然而还是用他们到现在,无非因为「人才难得」,况且有吴荪甫自己一双尖眼监视在上,总该不致于出岔子,谁料到几乎败了大事呀?因为工人已经不是从前的工人了!

吴荪甫愈想愈闷,只在书房里转圈子。他从来不让人家看见他也有这样苦闷沮丧的时候,就是吴少奶奶也没有机会看到。他一向用这方法来造成人们对于他的信仰和崇拜。并且他又自信这是锻炼气度的最好方法。但有一缺点,即是每逢他闭门发闷的时候,总感到自己的孤独。他是一位能干出众的「大将军」,但没有可托心腹的副官或参谋长。刚才他很中意了屠维岳,并且立即拔用,付以重任了;但现在他忽然有点犹豫了:屠维岳的才具,是看得准的,所不能无过虑者,是这位年青人的思想。在这时候,愈是头脑清楚,有胆量,有能力的青年,愈是有些不稳当的思想,共产主义的「邪说」已经风魔了这班英俊少年!

这一个可怕的过虑,几乎将吴荪甫送到完全的颓丧。老的、中年的,如莫干丞之流,完全是脓包,而年青的又不可靠,凭他做老板的一双手,能够转动企业的大轮子麽?吴荪甫不由的脸色也变了。他咬一下牙齿,就拿起桌子上的电话筒来,发怒似的唤着;他决定要莫干丞去暗中监视屠维岳。

但在接通了线而且听得莫干丞的畏缩吞吐的语音时,吴荪甫蓦地又变了卦;他反而严厉地训令道:

「看见了我的手条麽?──好!都要听从屠先生的调度!不准躲懒推托!──钱这方面麽?他要支用一点秘密费的。他要多少,你就照付!──这笔账,让他自己将来向我报销。听明白了麽?」

放下电话耳机以后,吴荪甫苦笑一下,他只能冒险试用这屠维岳,而且只好用自己的一双眼睛去查察这可爱又可怕的年青人,而且他亦不能不维持自己的刚毅果断,不能让他的手下人知道他也有犹豫动摇的心情──既拔用了一个人,却又在那里不放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