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9页)

「哦──那个,今天一早就有这风声,我已经打电报给三先生请示办法。万一今晚上有什麽风吹草动,这五万银子,我自有安排。这是我份内应尽的职务,怎麽敢劳动沧翁呢!」

「万一出了事,你担的下这个责任?」

「担的下!沧翁的美意,心领谢谢!」

费小胡子毅然回答,又站起身来想走。但他的眼珠一转,忽又坐下,转看着曾沧海那张又恨恨又沮丧的脸孔问道:

「沧翁从哪里得的消息,知道今晚上一定要出事呢?」

「何营长亲口告诉我的。他也是刚得了密报,而且──好像何营长也有点心慌。你知道王麻子的大船到县里是载的什麽人?」

「是何营长的姨太太到县里回拜县长夫人。──哦,原来如此!然而沧航恐怕还没知道就在今天两点钟的时候,何营长向商会担保镇上的治安他负完全责任。不过,他说,『弟兄们已经三个月没关饷,总得点缀点缀,好叫他们起劲』;他向商会筹借三万块钱──」

「商会答应了麽?」

「自然答应。已经送去了。──呀,天黑下来了,还有要事──沧翁什麽时候动身?也许不能够赶到埠头上恭送了,恕罪,恕罪!」

说着,费小胡子一揖到地,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曾沧海假意送到大厅的滴水檐前,就回转来大生气。他咬紧了牙关只是哼,在那座空廓落落的大厅上转圈子。过去的三小时内,他使了多少心计,不料全盘落空了。尤其是这最后的五万元不能到手,他把费小胡子简直恨同杀父之仇!

他垂头寻思报复的计策,脚下就穿过了一条长廊,走到花厅阶前了。里面的烟榻上一灯如豆,那一粒淡黄色的火焰不住的在跳。他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忽然一阵响动,那烟榻上跳起两个人影来,在烟灯的昏光下,他看得很清楚,一个是他的宝贝儿子家驹,另一个便是阿金。

「畜生!」

曾沧海猛叫一声,便觉得眼前昏黑,腿发软,心里却像火烧。他本能地扶住了一张椅子,便软瘫在椅子里了。他的几茎稀胡子簌簌地抖动。

到他再能够看清楚眼前的物象时,阿金已经不见了,只有曾家驹蹲在烟榻上像一匹雄狗,眼睛灼灼地望着他的老子。

儿子的逆伦,阿金的无耻,费小胡子的可恶,又是七里桥共军的威胁:同时在曾沧海的脑子里翻滚,正不知道怎样咆哮发威才好。最后还是醋劲占了优势。曾沧海拉开他的破嗓子骂道:

「畜生!就算你嘴馋,有本事到外边去弄几个玩玩,倒也罢了,叫你在家里吃现成的麽?混账!弄大了肚子,算是你的兄弟呢?算是你的儿子呀!阿金这骚货──」

可是,砰,砰,砰,砰!从远处来,立刻愈繁愈密。这是枪声!像是大年夜的爆竹。曾沧海猛一跳,就发疯似的喊起来:

「完了!完了!糟了!糟了!──小畜生!还不赶快跑出去看看,在哪一方,离这里多少路?」

曾家驹不作声,反把身体更缩得紧些。忽然一个人带哭带嚷跑进来,头发披了满面,正是阿金。一把扭住了曾沧海,这少年女子就像一条蛇似的缠在老头子身上,哭着嚷着:

「都是少爷害了我呀!我是不肯,他,他,──」

曾沧海用尽力气一个巴掌将阿金打开,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枪声更加近了,呐喊的人声也听得见了。曾家驹的老婆抱着小孩子也是哭哭啼啼的跑进来,后面跟着一长串女人:奶妈、粗做娘姨、丫头,都是慌做一团,乱窜乱叫。

忽然枪声听不见了,只听得远远的哄哄的人声。花厅外边梧桐树上的老鸦拍得翼子扑扑地响,有几只还扑进花厅里来。一群女人也都不嚷叫了,只有小孩子还在哭。曾沧海觉得心头一松,瞥眼看见烟榻上还摆着那本淋过孩子尿的《三民主义》,他就一手抢了来,高顶在头上,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急口地祷告道:

「总理在上,总理阴灵在上,保佑,保佑你的三民主义的信徒呀!」

祷告还没完,枪声震耳而起,比前更密更响更近了。卜卜卜──机关枪声也起来了。曾沧海蹶然跃起,《三民主义》掉在地下。一声不响,这老头子没命地就往里边跑。可是正在这时候,阿二跑出来,当胸一撞,曾沧海就跌在地下。阿二什麽也不管,只是气喘喘地叫道:

「躲到后面去罢!躺在菜园里!躺在地下!枪珠厉害!街上全是兵了!前门后门全是兵了!」

「什麽?共匪打退了麽?」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曾沧海一跃而起,拉住了阿二问。

「是兵和保卫团开火啦!兵和兵又打起来了!」

「放屁!滚你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