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9页)

「不是陈老八的那个会。是另一个。只有七里桥的自家人知道,镇上人还没听得过呢!他们今天第一次传锣开会,几千人,全是赤脚短衣,没有一个穿长衫的,全是道地的乡下穷人──」

阿二忽然对于曾沧海的威吓全没怕惧,反而兴高采烈地说起来了;但他又突然住了嘴,为的他一眼看见曾沧海脸色变成死白,手指簌簌地抖,一个踉跄就躺在烟榻上,闭了眼睛,──这平常日子威风凛凛的老爷也会像斗败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阿二在曾府做长工十年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呢!

阿二反倒没有了主意。他是一个老实人,一眼看着曾沧海那种「死相」,一面他就想到假使吓死了这个鸦片烟老头子,那他的罪过可不小,天上的菩萨要不要折他的寿?然而他是白担忧。躺在烟榻上的曾沧海猛的睁开眼来,眼是凶狠狠地闪着红光,脸色也已经变成铁青;他跳起来,随手抓住了鸦片烟枪气吼吼地抢前一步,照准阿二的头上就打过去,发狂似的骂道:

「你这狗奴才!你也不是好东西!你们敢造反麽?」

拍!──一声响,那枝象牙鸦片烟枪断成两段,可并没打中阿二的头。阿二挥起他的铜铁般的臂膊一格,就躲过去了。他浑身的血被这一击逼成沸滚。他站住了,睁圆了眼睛。曾沧海舞着那半段鸦片烟枪,咆哮如雷,一手抢起一枝锡烛台,就又劈面掷过去。烛台并没命中,但在掉到地下的时候,烛台顶上的那枝铜针却刺着了阿二的小腿。见了血了!忿火从阿二的眼睛中射出来。「打死那盘剥穷人的老狗!」──一句从七里桥听来的话蓦地又兜上阿二的心窝。他捏紧了拳头。

如果曾沧海再逼上一步,阿二准定要干的!

但此时忽然一片哭骂声从花厅后面爆发了,跟着便是一个妖媚的少年女子连哭带嚷闯进来,扑在曾沧海身上,几乎把这老头子撞倒在地。

「干什麽?阿金!」

曾沧海扶着桌子气急败丧地喊。那时候,又一位高大粗壮的少年妇人也赶进来了!听不清楚的嚷骂的沸声充满了这小小的三开间的花厅。曾沧海摇着头,叹一口气,便去躺在烟榻上闭了眼睛。虽然他是远近闻名的包揽诉讼的老手,但对于自己家里这两个女人──他的非正式的小老婆和他的儿媳中间的纠纷,他却永远不能解决,并且只能付之不闻不问。

阿二已经走了。两个女人对骂。奶妈抱了曾沧海的孙子,还有一个粗做女仆,都站在花厅前滴水檐下的石阶边听着看着。曾沧海捧起另一枝烟枪,滋滋──地抽烟,一面在心痛那枝断成两半的象牙老枪,一面又想起七里桥的什麽会了。现在他颇有点后悔刚才的「失态」;现在他的老谋深算走了这麽一个方向:共产党煽动七里桥的乡下人开会,大概其志不在小罢?可是镇上有一营兵,还有保卫团,怕什麽,借此正好请公安分局捉几个来办一下,──赖债的都算是共产党。──还有,镇上竟没人知道这回事,平常排挤他老人家顶厉害的那几位「新贵」也还睡在鼓中呢!──想到这里,曾沧海的黑而且瘦的脸上浮出笑容来了。他已经想好了追还他的高利贷本息的好方法,并且又算好了怎样去大大的揭露一下「新贵」们的糊涂混账;他们竟还不知道七里桥有了共产党,他们管的什麽事哪!

「好!就是这麽办。叫他们都尝尝老子的辣手!哈,哈!」

曾沧海想到得意处将烟枪一放,忍不住叫了出来,又连声哈哈大笑。这枯哑的笑声在花厅里回荡,很单调地射进他的耳朵,他这才意识到两个女子的吵闹已经在不知道什麽时候无条件终止了。他愕然四顾,这才又发见阿金独坐在烟榻对面的方桌子边,用手帕蒙住了面孔,像在那里哭。

「阿金!」

曾沧海低声唤着。没有回答。觉得为难了,曾沧海懒懒地坐了起来,正想走过去敷衍几句,阿金却突然露出脸来对曾沧海使一个白眼;她并没在那里哭,不过眼眶稍稍有点红。

「明天我就回乡下去;赖在这里挨骂挨打,真是贱骨头麽?」

阿金尖着声音说,猛的哭起来了;是没有眼泪的乾哭。

「啊,啊!吵什麽啊!我,没有力气和那种婆娘吵闹;回头等阿驹来,叫他去管束罢!是他的老婆,应该要他去管束!──叫阿驹打她一顿,给你出气罢。好了,好了,阿金!犯不着和那种蠢货一般见识。──你去看看燕窝粥炖好了没有。我要吃了出去办公事!」

曾沧海一面说,一面就踱到了阿金身边,用他那染满烟渍的大袖子在阿金面上拂了几拂,算是替她揩眼泪。阿金把头扭了两扭,斜着眼睛,噗哧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