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11页)

就好像身边爆开了一颗炸弹,雷参谋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站了起来,向四周围看看,蓦地又坐了下去,勉强笑着说:

「老黄,你不要随便说话!」

「随便说话?我刚才的话语是不是随便,你自然明白。不然,为什麽你到现在还逗留在后方?」

「后天我就要上前线去了!」

雷参谋大声回答,脸上逼出一个狞笑。这一声「宣言」式的叫喊,不但倾动了眼前这一群人,连那边──前半间的人们,也都受了影响;那边的谈话声突然停止了,接着就有几个人跑过来。他们并没听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只看见「红头火柴」周仲伟堆起满脸笑容,手拉着雷参谋的臂膊,眼看着孙吉人说:

「吉翁,我们明天就给雷参谋饯行,明天晚上?」

孙吉人还没回答,王和甫抢先表示同意:

「我和雷参谋有旧,算我的东罢!──再不然,就是三个人的公份,也行。」

于是这小小的临时谈话会就分成了两组。周仲伟、孙吉人、王和甫以及其他的三四位,围坐在那张方桌子旁边,以雷参谋为中心,互相交换着普通酬酢的客气话。另一组,朱吟秋、陈君宜等八九人,则攒集在右首的那排窗子前,大半是站着,以黄奋为中心,依然在谈论着前方的胜败。从那边──大餐室前半间跑来的几位,就加入了这一组。黄奋的声音最响,他对着新加进来的一位唐云山,很露骨地说:

「云山,你知道麽?雷鸣也要上前线去了!这就证明了前线确是吃紧;不然,就不会调到他。」

「那还用说!前几天野鸡岗一役,最精锐的新编第一师全军覆没。德国军官的教练,最新式的德国军械,也抵不住西北军的不怕死!──可是,雷鸣去干什麽?仍旧当参谋罢?」

「大概是要做旅长了。这次阵亡的旅团长,少说也有半打!」

「听说某要人受了伤,某军长战死,──是假呢,是真?」

朱吟秋突然插进来问。唐云山大笑,眼光在黄奋脸上一掠,似乎说:「你看!消息传得广而且快!」可是他的笑声还没完,就有一位补充了朱吟秋的报告:

「现在还没死。光景是重伤。确有人看见他住在金神父路的法国医院里。」

说这话的是陈君宜,似乎深恐别人不相信他这确实的消息,既然用了十分肯定的口吻,又掉转头去要求那位又高又大的丁医生出来作一个旁证:

「丁医生,你一定能够证明我这消息不是随便说说的罢?法国医院里的柏医生好像就是你的同学。你不会不知道。」

大家的眼光都看定了丁医生了。在先,丁医生似乎摸不着头脑,不懂得陈君宜为什麽要拉扯到他;但他随即了然似的一笑,慢慢地说:

「不错。受伤的军官非常多。我是医生,什麽枪弹伤、刺刀伤、炮弹碎片伤,我不会不知道,我可以分辨得明明白白;但是讲到什麽军长呀,旅团长呀,我可是整个儿搅不明白。我的职业是医生,在我看来,小兵身上的伤和军长身上的伤,根本就没有什麽两样:所以弄来弄去,我还是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军长,或者谁是军长!」

嗤!──静听着的那班人都笑出声来了。笑声过后,就是不满意。第一个是陈君宜,老大不高兴地摇着头。七嘴八舌的争议又起来了。但是忽然从外间跑来了一个人,一身白色的法兰绒西装,梳得很光亮的头发,匆匆地挤进了丁医生他们这一堆,就像鸟儿拣食似的拣出了一位穿淡青色印度绸长衫,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中年男子,拍着他的肩膀喊道:

「壮飞,公债又跌了!你的十万裁兵怎样?谣言太多,市场人气看低,估量来还要跌哪!」

这比前线的战报更能震动人心!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李壮飞固然变了脸色,那边周仲伟和雷参谋的一群也赶快跑过来探询。这年头儿,凡是手里有几文的,谁不钻在公债里翻筋斗?听说是各项公债库券一齐猛跌,各人的心事便各人不同:「空头」们高兴得张大了嘴巴笑,「多头」们眼泪往肚子里吞!

「公债又跌了!停板了!」

有人站在那道通到游廊去的门边高声喊叫。立刻就从游廊上涌进来一彪人,就是先前在那里嚷着「标金」「花纱」「几两几钱」的那伙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向这边探一下,向那边挤一步,乱烘烘地问道:

「是关税麽?」

「是编遣麽?」

「棺材边!大家做吴老太哪!」〔那时做公债的人喜欢做关税、裁兵、编遣三种;然因市场变动剧烈,做此三种公债者,往往今日拥资巨万,明日即成为白手,故好事者戏称此辈做公债者为在「棺材边」,言其险也。「棺材边」实为「关税、裁兵、编遣」三者第一字之谐音。──作者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