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1页)

「你们该不是在这里讨论几两几钱的标金和花纱罢?那个,我是全然外行。」

矮胖子不相信似的挺起眉毛大笑,可是他的说话机会却被那位伸手给雷参谋的少年抢了去了:

「不是标金,不是花纱,却也不是你最在行的狐步舞、探戈舞,或是《丽娃丽妲》歌曲,我们是在这里谈论前方的军事。先坐了再说罢。」

「哎!黄奋!你的嘴里总没有好话!」

雷参谋装出抗议的样子,一边说,一边皱一下眉头,便挤进了那位叫做黄奋的西装少年所坐的沙发榻里。和雷参谋同是黄埔出身,同在战场上嗅过火药,而且交情也还不差,但是雷参谋所喜欢的擅长的玩意儿,这黄奋却是全外行;反之,这黄奋爱干的「工作」虽然雷参谋也能替他守秘密,可是谈起来的时候,雷参谋总是摇头。这两个人近来差不多天天见面,然而见面时没有一次不是吵吵闹闹的。现在,当这许多面熟陌生的人们跟前,黄奋还是那股老脾气,雷参谋就觉得怪不自在,很想躲开去,却又不好意思拔起腿来马上就走。

静默了一刹那。似乎因为有了新来者,大家都要讲究礼让,都不肯抢先说话。此时,麇集在这大餐室前半间的另一群人却在嘈杂的谈话中爆出了哄笑。「该死!──还不打他?」夹在笑声中,有人这麽嚷。雷参谋觉得这声音很熟,转过脸去看,但是矮胖子和另一位细头长脖子的男人遮断了他的视线。他们是坐在一张方桌子的旁边,背向着那架环洞桥式的百宝橱,桌子上摆满了汽水瓶和水果碟。矮胖子看见雷参谋的眼光望着细头长脖子的男人,便以为雷参谋要认识他,赶快站起来说:

「我来介绍。雷参谋。这位是孙吉人先生,太平洋轮船公司总经理。」

雷参谋笑了,他对孙吉人点点头;接过一张名片来,匆匆看了一眼,就随便应酬着:

「孙先生还办皖北长途汽车麽?一手兼绾水陆交通。佩服,佩服。」

「可不是!孙吉翁办事有毅力,又有眼光,就可惜这次一开仗,皖北恰在军事区域,吉翁的事业只得暂时停顿一下。──但是,雷参谋,近来到底打得怎样了?」

矮胖子代替了孙吉人回答。他是着名的「喜欢拉拢」,最会替人吹,朋友中间给他起的诨名叫「红头火柴」,──并非因为他是光大火柴厂的老板,却实在是形容他的到处「一擦就着」就和红头火柴差不多。他的真姓名周仲伟反而因此不彰。

当下周仲伟的话刚刚出口,就有几个人同声喊道:

「到底打得怎样了?怎样了?」

雷参谋微微一笑,只给了个含糊的回答:

「大致和报纸上的消息差不多。」

「那是天天说中央军打胜仗罗,然而市面上的消息都说是这边不利。报纸上没有正确的消息,人心就更加恐慌。」

一位四十多岁长着两撇胡子的人说,声音异常高朗。雷参谋认得他是大兴煤矿公司的总经理王和甫;两年前雷参谋带一团兵驻扎在河南某县的时候,曾经见过他。

大家都点头,对于王和甫的议论表同情。孙吉人这时摇着他的长脖子发言了。

「市面上的消息也许过甚其词。可是这次来的伤兵真不少!敝公司的下水船前天在浦口临时被扣,就运了一千多伤兵到常州,无锡一带安插。据伤兵说的看来,那简直是可怕。」

「日本报上还说某人已经和北方默契,就要倒戈!」

坐在孙吉人斜对面的一位丝厂老板朱吟秋抢着说,敌意地看了雷参谋一眼,又用肘弯碰碰他旁边的陈君宜,五云织绸厂的老板,一位将近四十岁的瘦男子。陈君宜却只是微笑。

雷参谋并没觉到朱吟秋的眼光有多少不友意,也没留意到朱吟秋和陈君宜中间的秘密的招呼;可是他有几分窘了。身为现役军人的他,对于这些询问,当真难以回答。尤其使他不安的,是身边还有一个黄奋,素来惯放「大炮」。沉吟了一下以后,他就看着孙吉人说:

「是贵公司的船运了一千伤兵麽?这次伤的人,光景不少。既然是认真打仗,免不了牺牲;可是敌方的牺牲更大!黄奋,你记得十六年五月我们在京汉线上作战的情形麽?那时,我们四军十一军死伤了两万多,汉口和武昌成了伤兵世界,可是我们到底打了胜仗呢。」

说到这里,雷参谋的脸上闪出红光来了;他向四周围的听者瞥了一眼,考察他自己的话语起了多少影响,同时便打算转换谈话的方向。却不料黄奋冷笑着说出这麽几句尖利的辩驳:

「你说十六年五月京汉线上的战事麽?那和现在是很不相同的呀!那时的死伤多,因为是拚命冲锋!但现在,大概适得其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