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第5/16页)

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26〕,而「若敖之鬼馁而」〔27〕,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28〕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麽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29〕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麽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30〕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31〕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32〕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女……」阿Q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她并不对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她又并不提起关于什麽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她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掌灯,一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她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彷佛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些痛。他冲出厨房门,彷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便动手去舂米。舂了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脱衣服。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寻声走出去了。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许多人,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家的赵白眼,赵司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