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第4/16页)

「你的骨头痒了麽?」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

阿Q以为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已经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Q跄跄踉踉的跌进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阿Q歪着头说。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会,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阿Q跌出六尺多远,这才满足的去了。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缺点,向来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而他现在竟动手,很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说,皇帝已经停了考〔24〕,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麽?

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麽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了。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

阿Q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这「假洋鬼子」近来了。

「秃儿。驴……」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因为正气忿,因为要报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25〕──大踏步走了过来。阿Q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

「我说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

拍!拍拍!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时,看见她也一定要唾骂,而况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麽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走近她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她新剃的头皮,獃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麽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她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为了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彷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土谷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彷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

「断子绝孙的阿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