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5/26页)

在从前,车厢里大多谈论大雨或大旱,谈论“粮价是由上帝决定的”。现在许多人都在翻阅手中的报纸,谈论的话题又都是杜马、自由权、土地归公,谁也没注意车厢上空的瓢泼大雨,虽然坐在车厢里的粮商、农民、田里出身的小市民没有一个不盼着春雨的。一个瘸脚年轻士兵从走道过来,得了黄疸病,乌黑的眼睛流露着哀伤。他拄拐往前移动,摘下满洲高筒皮帽,像乞丐一样伸向每一个旅客,以讨得施舍。人们群情激奋地议论政府,议论部长杜尔诺沃和官家的燕麦……并把过去曾大加赞赏的事拿来嘲讽一番:在朴茨茅斯,维嘉为吓唬日本人,怎样命令他将自己的箱子捆起来……坐在库兹玛对面,留着法式小平头的年轻人红着脸激动地插话:“打扰一下,各位先生,你们在大谈自由……我给一个税务专员当文书,同时写一些文章寄给首都报纸……我写文章管他什么事?他说他也赞成自由,可他听说我写了篇文章说我们消防工作做得不太好,就把我叫去训话:‘狗娘养的,你再写这玩意,我拧下你的脑袋!’请问,如果我的观点比他的左……”

“观点?”坐在年轻人一旁的一个胖阉割派教徒,面粉商切尔尼耶夫突然用侏儒的尖嗓子叫喊。他穿双圆瓶口靴子,一直用那双猪眼在看那年轻人。此时没等对方明白过来,嚷道:

“观点?你也有观点?你还左得多?你光屁股的时候我就见你满地乱跑!你差点儿没饿死,也跟你爹一样是要饭的!你该给专员洗脚,喝冷水!”

“宪法啊!”库兹玛用尖细的声音打断了阉割派教徒的话,站起身跳下马车,朝车门口走去。

他不愿再看阉割派教徒那双年轻女管家式又短又肥的小脚,以及婆娘般厚实的姜黄脸,薄嘴唇……初中教师波洛佐夫也不错!他披件灰斗篷大衣,亮亮的眼睛,滚圆的鼻子,亚麻色的胡须垂到胸口,倚着拐杖亲切地频频点头称是……库兹玛走到旅客上下的车门走道口,吸了一大口寒冷清新的新鲜空气,心中颇为畅快。雨哗哗地敲打顶棚,两侧水流如注,水花四溅。车身摇摇晃晃。雨声、车轮声混杂在一起。迎面而来的电话线如波涛般此起彼伏。浓密、青翠的榛树林一转眼就掠了过去。忽然,一群男孩从路旁探出头来,大声喊着什么,库兹玛感动得笑了,脸上布满了细小的皱纹。忽然看见前面对面站台站着个朝圣的,一副沧桑善良的庄稼汉模样,一把白胡子,戴顶宽沿帽,用绳束着呢子大衣,背一个口袋和一把锡壶,脚上套双短筒靴。库兹玛用盖过车轮声和雨声的嗓门向他喊道:

“朝圣回来啦?”

“从沃龙涅什回来。”他殷切地回答,但声音微弱。

“说那儿的人把地主往火里扔?”

“往火里扔……”

“太好了!”

“什么?”

“我说:太好了!”库兹玛高声说。

他转身用哆嗦的手抹去夺眶而出的泪水,掏出烟袋来卷烟。一下子思绪又乱了:“朝圣的是人民,阉割派教徒和教师难道就不是人民?废除农奴制才不过四十五年,怎么能责怪人民?那么究竟怪谁呢?人民自己!”库兹玛的脸又变得阴沉了、消瘦了。

到了第四站,他出了月台,雇了辆车。农民车夫先开价七卢布,说是距卡扎科沃有十二俄里路程,后减成五个半卢布,最后其中一个说:“给三卢布,我拉你去,都别废话啦。现在可不比从前……”不过口气还是软下来,陈词滥调地说:“饲料贵啊……”终于以一个半卢布的价钱成交。道路泥泞难以通行,车又小,马瘦弱得像驴,竖起两只大耳朵。车慢慢驶出了车站院子。马车夫坐在车杆子上拼命拽着缰绳,似乎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来帮着套马。在车站上,他吹嘘他的马“撒开腿就再也收不住”,眼下显然在为这话感到惭愧。但最窝囊的还是他本人:年纪轻轻,身材魁梧,脚裹白色裹脚布,穿双树皮鞋,上身是带腰带的短衫,破旧的檐帽压住黄黄的头发,身上透着有炉子但没烟筒的农舍气味以及大麻的气味——全像古时候的农夫,但是脸色苍白,不长胡子,脖子粗肿,声音喑哑。

“你叫什么名字?”库兹玛问。

“叫阿赫瓦纳西……”

“名字倒挺美!”库兹玛试探性地想。接着又问:

“姓呢?”

“梅尼绍夫……啊!该死的,快走啊!”

“有病吗?”库兹玛指指他的脖子。

“说有病,也只是喝冷克瓦斯喝多了。”梅尼绍夫避开库兹玛的目光,顾自嘟囔着。

“咽东西的时候痛吗?”

“咽东西——倒是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