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

库兹玛一辈子都在梦想读书和写作。

诗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写着玩”。他想要讲述他如何沉沦,以前所未有的无情笔触描绘自己的贫困可怕的日常生活,这生活使他变成了畸形人,“无花果”。

在思考自己生活的时候,他自我谴责,又自我辩解。

他的经历也就是俄国一切自学成才者的经历。他出生在一个有一亿多文盲的国度,长在迄今仍斗殴致死人的考尔拉亚·斯洛博达,身处极端的野蛮和愚昧之中。教会他和迪洪识字识数的是他邻居,胶皮鞋铸型工别尔金。别尔金之所以教他俩,也只是因为闲着没事干。在斯洛博达,胶皮鞋听都没听说过!与其懒洋洋地坐在墙角边披散着头发,光着脚晒太阳,对着两脚间的灰土地吐口水,倒不如从别人身上捞几个“买酒钱”花。在市场上的马托林商铺干活时,兄弟俩学会了读书写字。库兹玛渐渐迷上了书本,这是市场上的一个自由主义者,臭脾气的老头,拉手风琴的巴拉什金送的。但在铺子里可没时间读书!马托林时常斥责:“该死的小鬼,再看那些书,我扯下你的耳朵!”

在那儿,库兹玛开始写作。第一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商人在可怕的雷雨之夜经过穆罗姆森林,投宿黑店被强盗所杀。库兹玛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他临死之时的祈祷,他的心事,以及他如何哀叹自己不公正的一生,他“过早地断送了”的性命。但市集上的人毫不留情地泼他冷水:

“上帝原谅,你真是个笨蛋!‘过早的’!这大肚子商人早该见鬼去啦!再说你怎么知道他想啥?强盗不是把他杀了吗?”

于是库兹玛模仿科里佐夫的格调写了一首诗,说一位年迈的勇士把自己骑的忠实宝马送给了他的儿子。勇士赞颂说:“我年轻时它曾背我游走四方。”

“好哇,”别人对他说,“那匹马该有多大岁数了?哎,库兹玛,库兹玛,写些符合实际生活的东西不是更好,比如说,写这场战争……”

于是库兹玛迎合市场上那帮人的口味,开始写他们那时候常常议论的俄土战争:

 

在七七年,

土耳其人打起了仗,

派出军队,

想把俄罗斯抢。

可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头戴剪头帽,

偷偷摸到沙皇的枪炮……

 

后来他痛感这些小诗笨拙、低俗,蔑视异邦人尖头帽这种粗野言语简直一文不值!

母亲死后,兄弟俩卖掉她的遗物,离开马托林铺子开始做起小买卖。但库兹玛仍常去他原先待过的县里,像从前一样和巴拉什金保持友谊,巴拉什金赠给他或者建议他读的书,他都热心阅读。说实话,在和巴拉什金谈论席勒时,他也想借用老头的手风琴玩玩。他十分赞颂《烟》这部小说,说“聪明人不读书也心明眼亮”。他拜访科里佐夫坟墓时狂喜地抄录满篇别字的碑文:“埋在这碑下的是沃龙涅什市民,诗人亚力塞·瓦西列维奇·科里佐夫,他沐浴圣恩,无师自通而成为饱学之士……”

老年的巴拉什金又高又瘦,无论冬夏都穿同一件霉绿的厚呢子大衣,戴同一顶暖帽,大面盘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嘴歪向一边,说起话来尖酸刻薄,嗓音低沉苍老,灰黑的面颊上布满扎人的银白硬毛,突起的绿油油的左眼珠斜视着,正好与嘴歪的方向相同,那样子,看了就叫人害怕。有一回,他听完库兹玛关于“无师自通”的一番话后怒气冲天,瞪大眼珠,把烟卷一扔,任烟丝散落在鲱鱼罐头上,怒斥道:

“蠢货,胡说些什么!你是否好好想过,我们‘无师自通’落得个什么下场?”

他重新捡起卷烟,气冲冲地感叹道:

“仁慈的主啊!普希金被打死了,莱蒙托夫被打死了,皮萨列夫淹死了,雷列耶夫被绞死了……托斯托夫斯基刑场被绑,果戈理被逼疯了……还有谢谱琴科呢?波列扎耶夫呢?你说该怪政府?可俗话说,有什么样的仆人,就有什么样的老爷,老百姓也是罪有应得。啊,世界上哪儿还能找得出像俄罗斯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民?该受三倍的诅咒!”

库兹玛不断摸索长礼服上的扣子,一会儿扣进扣眼,一会儿解开,皱着眉,堆起笑容,回答道:

“请允许我提醒你,是非常伟大的人民,而不是‘这样的人民’。”

“别来歌功颂德那一套!”巴拉什金又嚷嚷道。

“不,我偏要歌功颂德!毕竟这些作家正是我们人民的儿女。普拉东·卡拉塔耶夫便是公认的人民的典型。”

“为什么不写叶罗什卡?不写卢卡什卡?老弟,若我提笔也能写出个金枝玉叶,声震文坛!为什么写卡拉塔耶夫而不写拉祖瓦耶夫和克鲁帕耶夫?不写吸人血的、放高利贷的神父,腐朽的助祭,萨尔特奇哈一类的女地主,卡拉马佐夫和奥博罗莫夫,赫列斯塔科夫和诺兹得廖夫,或者,远了不说,为什么不写你那浑蛋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