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煤老师的雄心(第4/9页)

小蔓抬起目光,她感到自己的目光变得深邃了。在她的视野里,云医老师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喝醉了酒似的。

“您出来多久了?是爬出来的吗,云医老师?”小蔓问他。

“我是——我是……我本就在外面,我里外不分。”他有点结巴。

“您真了不起!我呀,更适合于手工劳动。我想了想,我可以给学生们安排这样一课……不,我现在不说出来,这种事不适合说。我的课程同您的两位山林朋友有关,不过并不是直接有关。当太阳落山时,我坐在家中,就会感到那种暖意,因为它们来了,它们不是冷血的,它们的血很热。我静静地坐在那里擦皮鞋。啊,您瞧我在说些什么!”

“您在说您的教材。”他的样子一下子变得很清醒。

“对啊对啊,就是说的教材。可一点都没趣。”

“当然有趣,像诗一样美。您的学生一定会被迷住。”

他继续前行,向着校园大门那边走去。小蔓分明听到他的身后有簌簌的拖行的声音。

小煤老师一天比一天沉静。在她身上已显出一位优秀教师的风度。她在课堂上念课文的声音低沉而平稳,甚至有点呆板。每当这种时刻,学生们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看。有一回在校园里,她问学生们上课时为什么盯着她看,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说,因为听到有客人从地下通道过来了,是她的口型变化在指挥着客人,所以他们很紧张,生怕她停止朗读课文。听了学生们的回答,小煤老师好像满意,又好像更焦虑了。她在心里不住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如果客人不出现呢?”可是她的这些学生并不为这个问题烦恼,他们的确是兴致勃勃,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在追求最令人激动的奇迹。当小煤老师的目光与学生们的目光相遇时,她看到了一双双深邃的黑眼睛,同她最近在镜子里看到的类似。

她知道她班上的大部分学生都养了蚕,他们在根据蚕宝宝的生长预测某些事件。有一次她征求一位女生的意见,问她是否愿意开一门养蚕的课。

“不可以的!”女生惊慌地回答说,“那会扰乱蚕宝宝体内的生物钟。蚕比人敏感。我们从不谈论蚕宝宝。”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显得很自豪,所以小煤老师就脸发烧了。

她应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学生呢?她不太知道。她只知道一件事:学生们爱她。那种爱是出自心底的,他们同她相互间的需要给彼此都带来欣慰。因为没有明确的规定,小煤老师的课程总是在不断的调整之中,她的课程有一半是由学生们掌握的,并且百分之七十都是在实践中完成的。所谓实践,就是她走开去,学生们散布在城里和山里,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成天游荡也可以。小煤老师能放能收。游荡了几天的学生们集合到课堂里时,小煤老师也不问问他们的活动,只是给他们念一些朴素的散文:关于聆听风向的技巧啦;关于制造家庭小气候的方法啦等等等等。小煤老师有时念课文,有时什么也不念,就随便聊聊。旁人看上去好像是东扯葫芦西扯叶,学生们却心领神会,应和着她特有的那种韵律,就像在一边上课一边编教材似的。

到了休息日,她记起已经有些日子没去父亲家了。

“爹爹,您怎么把家里遮得这么暗!”她一推开门就抱怨说。

“这是我造出的小环境,都是为了你。”煤永老师说。

“为了我?”

“就是嘛。我时刻准备着,哪天小蔓回来说不定就回忆起那些事了。”

“什么事?”

“你坐一坐就想起来了。”

“爹爹,我帮你剥毛豆吧。”

在阴暗的厨房里,小蔓坐着剥毛豆,煤永老师在切萝卜丝,炉火上蒸着花卷。闻着花卷的香味,小蔓昏昏欲睡。

“爹爹,您在哪儿?”

“我在外面的石板上晒青菜,一条小蛇盘在这里不肯走。”

“怎么回事?我们不是住在楼房里吗?”

爹爹的声音听不见了。小蔓挣扎着想摆脱瞌睡,摸索着进了客厅,看见电视机屏幕上出现了几个人影,一只手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视机。

“谁在那里?”小蔓问道,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陌生了。

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也找不到电灯的开关,她只好在沙发上坐下了。她想回忆一下刚进来时的情景,判断一下爹爹去了哪里,可是做不到。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农姨!”她唤道。她终于想起了继母。

但是农并不在房里。小蔓想,老爹在考验她的意志啊。

“农姨!”她又唤了一声。

小蔓抚摸着她所熟悉的沙发布,一下子就完全理解了云医老师的那种恋情,也理解了爹爹的奇怪的恋情。她知道那种恋情不是对农的迷恋,是另外一种。如今她也体验到这一种了。这是多么凑巧的事啊,这些人,这么多的人,都迷恋着同一样东西。